两三万,在灯红酒绿的海城,可能只是那些都市精英步履匆匆的足下,一双皮鞋的价格。
但有的时候,这就是一条命。
“考虑到费用,我妈妈非常不愿意转院做手术,她让医生开点止疼片给她就行了。医生说那就先保守治疗试试,给她开了甘露醇。甘露醇你知道吧,神外的常用药,可以降颅压,只要六块多钱一瓶。她接受了。”
“她挂了两天甘露醇,她说感觉好多了。她还说……家里这些年只攒了两万多块钱,是留给我读大学用的。”沈归时微微哽咽,“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静脉滴注甘露醇的时候,血管会很疼,她不爱叫苦,有什么不舒服都是默默忍着。”
“第三天早上,她忽然昏迷了,医院帮我们联系了救护车,转到了上级医院。上级医院说是双额脑挫伤,来晚了,已经没救了。”
“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当天下午,她就走了。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句家里攒了两万多块钱,留给我读大学用。”
江明月伸手,想揉一揉沈归时的脸,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意。
黑暗中,她怔了两秒,意识到这是沈归时的眼泪。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江明月从沈归时的怀抱里出来。
她没有开灯,她不想让沈归时这样脆弱的一面暴露在灯光之下。她摸黑找到了床头柜上的纸巾,轻轻擦拭他的脸颊。
沈归时声线轻颤:“她真的对我很好,还有爸爸,他们都对我很好……”
好到他根本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
直到一个礼拜后,沈家人找了过来,说他是沈家流落在外的二少爷。
就差一个礼拜。
他就可以让他们摆脱困顿的生活。
就差短短七天。
那个善良又坚韧的女人就不必因为ICU的费用放弃手术。
彼时的沈归时体会到了遗憾的极致——那是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是棋差一着的求而不得,是不论回忆多少次都无法愈合的伤痕,是漫长的岁月里永远不能释怀的错过。
-
这个时候,仿佛所有言语的安慰都略显苍白。
江明月躺下,抱住了沈归时。
沈归时说:“后来我才知道,最开始那个医院的处理有很多问题。可能是因为经验不足,他们对颅脑外伤的紧迫性判断有误,也没有及时复查CT,评估病情的进展。说严重点,就是误诊了。”
江明月问:“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学医的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也因为这件事,我选了神外方向的卢教授当导师。我希望以后我在临床一线,不要误诊任何一个病人。”沈归时停了几秒,又说,“其实我最开始想学医,是因为你。”
“因为我?”
“十一年前,8月26日,你回一中给新生演讲,你还记得吗?”
“是有这么回事,具体哪一天我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我一直记得。那是我有限的人生里,第一次看见那么耀眼的女孩子。”
江明月想笑一笑,但又觉得此刻气氛不合适,便只是无声地弯弯唇角:“这么夸张?”
沈归时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受欢迎,你上台之后,整个大礼堂都沸腾了。你说你是通过数学竞赛保送到海大医学院的,当天晚上,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数竞的参考书都被借走了。”
江明月轻轻问:“你也去借了?”
“没有……我没抢过他们。但你演讲时说了,医学和数学一样有趣,所以我借了两本医学专业的书。好在那两本都属于医学科普类的,并不晦涩,给了我一点点医学的启蒙。从那天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报考海大医学院。”
江明月有了一种错觉。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仿佛参与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好遗憾,没能早点认识你。”江明月惋惜,却也庆幸,“还好命运安排我们再次相遇了。”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适合吐露心声。沈归时道:“不是命运的安排,是我一直在努力地追寻你。你那么优秀,我也很害怕追赶不上你……我之所以读八年制,就是因为这个学制短,八年就能博士毕业,我希望我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在最好的年纪,名正言顺地站到你面前。”
他做到了。
那天他终于轮转到她所在的生殖科,郑观海领着他和宋远来到她面前。那张遥遥望过无数次的面庞终于近在咫尺,他心中翻来倒去默念过无数次的称呼也终于倾吐出来——“师姐。”
江明月怔住:“我何德何能……”
“你值得。”
沈归时对她是毫不保留的认可。
“你是天上的明月,永远会发光。”
有谁不爱温柔的月光。
那束月光会照亮前路,沿路而行的人,终于也变得光芒万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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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暴雨天气,香港飞海城的航班不是取消就是延误,原定于下午六点到达的飞机,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八点才落地。
这个时间点,方修远也才刚下夜班,他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主动赶到机场,为林逸接风洗尘。
林逸办事的效率和手段,方修远是真的佩服。
他本意只是想让秦菲和那个沈二公子认识一下,结果林逸找了香港一位声名赫赫的老教授,让人家认秦菲为孙女,直接把秦菲改头换面,包装成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再由那位老教授出面,向沈家提联姻的事。
没错,联姻。也不先认识一下,直接拟定婚约。效率极高,一步到位。
听说那位老教授恰好是沈二公子的母亲——梁太太的授业恩师。
这样的人脉,方修远也不知道林逸是怎么找到的。但他明白,其中的代价无法估量。
没想到林逸为了帮他一个忙,竟然愿意做到这份上。
他感动之余,也想回报一下林逸。他私底下问成雷,林逸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想给林逸买个礼物,聊表酬谢。
成雷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说方先生,您这事儿要是办成了,就是我们老板最想要的。
方修远深受触动。
好兄弟,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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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位“好兄弟”正往出口这边走来。
方修远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动作麻利地把行李车抢过来推:“来!跟我走!车在停车场等!”
方修远事先订了一个私人会所的包厢。接到林逸之后,便直接朝会所方向驶去。
路上,方修远顺便打听了一下情况:“沈家点头了吗?”
林逸在飞机上睡了两个多小时,现在倒不是很累。他漫不经心道:“没这么快。”
方修远问:“听你这口气,沈家不会拒绝?”
林逸说:“是有拒绝的可能,但郭老一定会极力促成的。”
郭老就是那位老教授。
方修远非常好奇:“你怎么说动他的?”
“郭老最小的女儿是学金融的,目前在海城一家投行工作,很不幸,前段时间做IPO尽调走访时出了点纰漏,尽调报告不到位,即将被追责,全行业通报。”林逸一语带过,“所以,现在不是我要说动郭老,是郭老要请我出面调停。”
这也太巧了!方修远很想问问那个“纰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该知道那么多。
于是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街道,自言自语:“行啊,小菲运气不错,我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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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林逸所料。
梁书琴并没有直接答应郭教授,但也没拒绝,只说沈归时还在海城读书,要等他回来以后问问他的意思。
豪门的婚姻有时候也是一项筹码。梁书琴对沈归时和沈元姝未来的婚姻,抱有很强烈的“待价而沽”的心态。
她是这么跟郭教授说的:“现在小孩子都主张婚恋自由,我还得问问归时的想法。”
这不是推脱,而是实话。
虽然做决定的是她,但沈归时作为当事人,他的意见也可以适当参考一下。
梁书琴特意挑了个周末休息的时间段打电话给沈归时。
“妈,什么事?”沈归时语声匆忙,“我马上要进手术室,最多和您说五分钟。”
“五分钟?”梁书琴想说的话全被这一句给堵了回去,“今天是周末,你怎么还在上班?”
沈归时周末值班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理所当然道:“病人又不会只挑工作日生病。”
梁书琴不满:“你毕业以后可别当医生了,随便做点什么,都比这个轻松。”
“还没告诉您,我已经确认留院了。”
“你说什么?”
“您很意外?您要知道这是对我个人能力的一种肯定,多少人想留都留不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要留在海城工作?我不同意!”梁书琴非常不赞同,“还留院?你趁早给我放弃!又忙又累,我真不知道你在图什么。”
“还有事吗?”沈归时没有正面回答,但语气明显淡了下来。
梁书琴这才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我给你选了一个订婚对象,比你小四岁……”
还没等细说,就被沈归时打断:“妈,我有女朋友。”
梁书琴道:“订婚又不妨碍你在外面谈女朋友,你别带到家里来就行了。”
沈归时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观点。
他立刻阐明态度:“她不仅仅是我的女朋友,更是我打算共度余生的人。我这辈子只会跟她结婚——如果她愿意的话。您刚刚说的订婚对象,我不接受。”
梁书琴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放软态度劝道:“那个女孩子是郭老收养的孙女,郭老你也见过的,他亲自来跟我提订婚,你让我怎么拒绝?”
梁书琴称得上是苦口婆心:“郭老知根知底,他介绍的人,肯定比你在外面认识的女孩子靠谱。你那个女朋友对你有多少真心?说到底不还是图你的钱?”
沈归时认真道:“她不是您想的那种人,请您不要侮辱她。还有郭老那边,如果您拒绝不了,请您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来拒绝。”
梁书琴冷斥:“你真的是在外面待久了,心都野了。”
沈归时蹙着眉说:“五分钟到了,我要去洗手,先挂了。”
第50章 奖励 禁止包办婚姻
梁书琴放下手机, 端起惯用的珐琅彩茶杯,灌下半杯红茶。
一旁的中年女人给她续上茶,温声劝慰:“太太您别生气, 二少爷还年轻, 体会不到您的苦心,不知道您都是为了他好。”
梁书琴像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降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初夏未至的天气,清凉惬意。她坐在露台沙发上吹风, 沉冷地凝望着不远处的人工湖里恣意游曳的黑天鹅。
“那个女人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还这辈子只跟她结婚……一辈子那么长,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看他不仅心野了, 脑子也不清醒了。”梁书琴问身边的中年女人,“刘姨, 你说是不是?”
刘姨神色一紧,没说是与不是, 只道:“您放宽心,二少爷眼光不差,万一他挑的人各方面都合适呢。”
梁书琴道:“你说得对, 我先查查他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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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后,江明月的资料送到了梁书琴面前。
梁书琴气得直翻白眼:“好啊, 也是个忙得要死的医生!我就说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海城的医院工作,原来是为了这个女人!家里就是个卖船的暴发户,一点底蕴都没有!还比他大三岁!”
梁书琴都能想到沈归时要是把这女人娶回家了,二房和三房背地里会怎么笑话她。
原本她还嫌弃秦菲出身一般,只是郭老名义上的孙女。但现在一对比,她立马发现了秦菲的好。
就算只占个名头, 对外也能说是书香世家出来的,总比暴发户出身的江明月强吧?
几日后,郭老称有学生赠他两盆素冠荷鼎莲瓣兰,花型端丽,姿态秀美,邀请梁书琴赴港赏花。
梁书琴欣然应邀。她自然知道,此行不止是“赏花”,更是“赏人”。果不其然,她在郭老绿植葳蕤的庭院中见到了秦菲。
是个得体、懂事的小姑娘。
那双弹钢琴的手,恭恭敬敬地替梁书琴拉开了院子里的竹编藤椅,又提着汝窑工艺烧出来的茶壶,垂首替她添了一杯茶。
梁书琴还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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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没入夏,但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晚餐后,江明月撑着脸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人,成心逗他:“你想不想做一些饭后运动?”
沈归时朝她望过来:“想啊。”
“那你待会儿去把储物间里的风扇搬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饭后运动?”
江明月忍住没笑:“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沈归时反问,“那搬完了有没有奖励?”
“……没有。”
沈归时质问:“你让人干活儿还不给报酬?有你这么压榨实习生的吗,江医生?”
江明月现在听到他称呼自己为“江医生”,就能联想到某些画面。她端着架子说:“你已经留院了,以后你就不是实习生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医院的牛马,被压榨是你的宿命。”
沈归时失笑。
他换了话题:“我盲审和外审都过了。下个月毕业典礼,你要不要来看?”
江明月问:“哪一天啊?是工作日吗?”
“对,是个周一。”
“我要上班啊……”
江明月实在想看沈归时红袍加身的样子,也想参与沈归时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瞬间,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算了,我就请一天宝贵的年假,出席一下我们沈博的毕业典礼。”
“谢谢,我的荣幸。”沈归时眼中盛满了温柔细碎的光,“我就当这是你给的奖励。”
他认真凝望过来的时候,江明月真的很难抗拒他这张脸。
她头脑一热,站了起来,抓着他的袖子把人扯低了一些,然后轻轻给了一记啄吻。
“新奖励,喜欢吗?”
沈归时抿唇回味了一下,说:“这奖励是不是太轻了?没有诚意。能不能给点耗时久、强度大的重奖?”
江明月踹他:“去你的。搬风扇去。”
有时她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刚刚与她确认关系的沈归时。
那时他被她亲一下都会脸红。
就,还挺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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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时搬着无叶风扇进了主卧。
江明月正在洗澡。
沈归时翻手机,发现梁书琴发来了一个视频。
点开一看,画面中的年轻女孩儿背骨挺直,优雅端坐于一架三角钢琴前,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悦耳流畅的钢琴乐流泻出来。
视频很长,有一分多钟,沈归时没这个耐心看完。视频仅仅播放了几秒就被关闭了。
沈归时没明白梁书琴给他发这个视频的用意。
是看上这架三角钢琴了吗?音色确实很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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