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路就盘绕在雪山之间,沿着河谷走。
海拔不高的山,夏天积不了雪,清晨时分结的霜,太阳出来后便渐渐消散成云雾,拥抱般轻笼着青绿的山麓。
路的两侧偶尔有小村庄,都是新建的砖房,整齐划一的样子,白墙红檐,窗框上装饰着祥纹。戴着铜铃的牛漫无目的地在路悠晃着。
项目的选址就挨着个小村落,正对着当地最高的雪山主峰,终年积雪。
场地现在已经是半平整的草场,风拂过林间,簌簌而响,
阮青屿下车,迎着风,低头看着手机,乌发散乱着,一脸认真。凌泽靠过头去,见手机里是张项目地形红线图,他正认真地每个角度拍照取景做资料。
光线迷离地透过层云撒在草甸上,仙境般,房子随便怎么盖,都不会有错。
阮青屿翻翻图纸,把地图放大缩小了一番,问凌泽:“这样看,另一块备选的场地,是在雪山的另一头?就是我站的地方,背面,对吗?”
“对,那边方向山阴,阳光少;现在你站的位置,冬季的话,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日早金山。”凌泽回答
“另外那头不行吗?”
“概率低,山阴本身云雾多,日照角度有变化,几乎看不见。”
“哦,走吧,我们车子开进去看看。”阮青屿说。
“车子开进去要再四十分钟,还走么?”凌泽问:“你感觉怎么样?晕不晕。”
“还行,头有点涨,其他都还好。”阮青屿回答:“我只要睡得好,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哦?昨天睡得很好是吗?”凌泽又开始笑。
“哦哦哦哦。”阮青屿脸一下就红了:“去开车。”
陆颜果然是个一根筋的玩主,下车后,就靠着车没动,他说有点头晕,估计是昨晚帐篷没睡好,高反。现在见凌泽还要往山里头走,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业主,直接表示拒绝。
“凌总,麻烦您掉个头,把我送到路边那个小饭馆,就我们刚刚最早经过的村子,有卖烤羊排,我吃点,然后等你们回来接我?”
陆颜又开始指挥他最重要业主当司机,彬彬有礼,毫不客气。
凌泽没回应他,但也没拒绝,按着他的要求,稳稳地把人送到小饭馆,才继续往山里头开。
这么一来一回,已经时间是快接近中午。
“我们这样把你当司机指挥,你不恼的么?”阮青屿问凌泽。
他在项目里遇到不少小业主,一副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架势,仿佛手握天下江山,脚踩公司生死。
而凌泽这个真正手握集团命脉的人,却在兢兢业业的给乙方当司机,还是刚认识的乙方。
先前让周成资精装方案重做时,凌泽在会议室一句话不说多,阮青屿以为凌泽也是说一不二的天王老子型业主,但现在看来,也许只是和周成资太熟,懒得多说。
“我们?”凌泽语调上扬着,调侃的味道又跑了出来。
“陆颜,陆颜,他,他,行了吧。”阮青屿听懂凌泽的意思,不就是消遣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停过指挥呗。
“还好吧,就是顺路带下,本来也是要送你的。”凌泽淡淡道。
“这可不是顺路,特意掉头呢。”阮青屿说。
“刚刚要换别的业主,估计就要骂几句,逼着再看一次地形了,你倒是好心,特意掉头送人去小饭馆烤羊排。”
阮青屿说完,觉得自己口气好像有点不对劲,带点弦外之音,可是他没忍住,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凌泽就愿意任谁都能指挥。
“也就几公里的事而已。”凌泽回答。
“嗯,你人还挺好。”阮青屿看着窗外的不断后退的山体说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这是在帮我?他少看一次场地,对我就投标有利一次?”
阮青屿话问出口后,马上就后悔,因为听着有点自恋;项目的场地条件优越,即使不看现场,随便纸上谈兵,都能达到合格线以上的水平。
纵使自己和凌泽再熟,关系再密切,那也是六年前的事。
现在,两人再见不过一星期,没道理什么事情都向着自己,更何况这是个重点投资项目,马虎不得。
阮青屿感觉凌泽瞟了自己一眼,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下。
看样子,自己确实是说错话。
车里开着暖气,凌泽只穿着牛仔衬衫,袖子如往常一样高挽在肘部,阮青屿看着凌泽的手臂肌肉紧了紧,手腕处的骨骼轻动。
“没有的,你想多了。”凌泽回答。
答案在自己的意料之内,但阮青屿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落空,大概是因为有过那么一点点期待,虽然只是一瞬间。
“我只是想单独和你待一起。”凌泽突然说,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保持目视前方的姿势,没有动。
阮青屿顿时瞪大眼睛,也跟着目视前方,一样没有动,似乎被什么紧紧捆绑住了。
车里的暖气开得太热,酥麻的热流细密地从胸口往上蔓延着,爬上脖颈,到达脸颊,然后迅速地四散开。
他又听到凌泽的声音响起。
“我不想有别人,只想和你一起。”
路虎沿着山路前行,森林顺着山脉后退,夏风在山谷间流动,牛群在烟云的间隙漫步。
阮青屿看到,凌泽放下右手,轻轻地覆上自己的手背。
他侧头看向窗外,把心跳交给他。
第33章 世外桃源
阮青屿静静地坐着, 看向车窗外。
蜿蜒的江水在峡谷低处奔流,卷着汛期的黄沙;经年生长暗绿云杉在烟云滚滚中挺立;天空暗青, 偶有湛蓝在层云后探出头。
他们绕着雪山行驶,却看不见雪山。
临近午后,气温渐渐升高,车里暖气实在太热,但没人调整。阮青屿热得整个人都慵懒起来,他斜靠着车门,任由凌泽沉默着握着自己的手。
鼻尖冒出点点汗珠,阮青屿垂下眼,盯着鼻尖上的小亮点。
他不太确定凌泽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而他也不太确定自己的心思,是不是和凌泽一样。
凌泽口中的只想和自己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要从读书时算起,还是从分离六年后的现在算起。
喜欢不喜欢, 爱不爱,合适不合适,结婚不结婚,不对, 大陆不能结婚。
如果不结婚,他会不会又突然消失?但即使结了婚, 也不能保证朝夕相伴。
阮青屿挪挪眼,瞄眼时间, 在两人重逢后的第八天, 在凌泽握住自己手后的第十三分钟, 他在发愁两人如何天长地久。
他想, 不然就让这条路这么无尽地延伸下去, 好像也是可以。
但路总是会有尽头,眼前确实是没有路,路虎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下。铁门没锁,插销简单地扣着,上面挂着个牌子,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随手关好,防止牛跑。”
“我下去开门。”阮青屿不等凌泽反应,抽出手,跳下车,小跑着往铁门去。
车外的空气凉爽得恰到好处,风一吹,鼻尖的汗就没了;阮青屿清醒过来,凌泽一路的沉默,让他开始怀疑刚刚车上也许什么都没发生过。
铁门能推开的范围有点窄,阮青屿用尽吃奶的力才把被铁锈锁死的门扇完全推开。
路虎揽胜车身宽,凌泽小心地贴着铁门边,将将开进去,松开油门,等着阮青屿回副驾驶。
凌泽从后视镜里观察着,阮青屿正迈着弓步,伸长胳膊,吃力地将铁门往回推,整个人几乎都快吊上铁栏杆了,好像海边滩涂退潮时挂在网笼上的螃蟹。
他暗笑,下了车。
“你早餐三个蛋黄是白吃的吗?”凌泽伸手握住铁门栏杆,手腹与阮青屿的手指相贴。
“你厉害,你来。”阮青触电般松开手,退到一旁,喘着粗气不服气道。
话还没说完,铁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上,恢复回原来的样子。
“嗯,三个蛋白体积比蛋黄大。”阮青屿给自己找补,转过身去,不肯接受事实。
“对对对,那半个酥油饼都被狗吃了。”凌泽又伸手,牵过阮青屿:“走吧。”
阮青屿掌心很凉,大概是刚刚在铁栏杆上握得太久的原因;凌泽感到那冰凉而柔软的指腹在自己掌心微微挣扎一下,便安静地轻蜷着,任由自己牵着走。
“咸的吃多,狗要掉毛,你小心秃顶。”
凌泽听到阮青屿骂自己,哈哈哈笑起来。
对对对,我俩都是狗,狗咬狗。
原来山阴的场地,在支路尽头的村子里;大概是平时大车来得少,房子的间距很窄,凌泽减慢车速,缓缓地在窄巷间穿行。
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弯,眼前的景色骤然开阔起来,金色的青稞田翻着浪展现在两人眼前。
“凌泽啊。”凌泽听见阮青屿开口喊自己,恍惚间他有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手一抖,方向盘偏了,车身从民房的墙角划过,发出好大一声响。
凌泽急踩下刹车,两人瞬间前倾,又被安全带弹回座椅。
“……”他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是看着阮青屿表情尴尬。
“没事,狗开车都这样。下车看看有没有把人家墙角磕没了,赶紧拿人民币去补补。”阮青屿拍拍他的肩,表示谅解。
“要不你来?”
“我不是狗,不会开。”
“不会开,就下车推。”
“没吃三个蛋白,没力气推。”
两人斗着嘴把车子停村口,牵着手,散着步,穿过青稞田,往项目场地走去。
场地在村子尽头的山脚下,正对着雪山主峰。大概是农闲时,村子里都见不到几个人,倒是时不时有黑褐色的小藏香猪,卷着尾巴,拖家带口地从身边颤巍巍地跑过。
阮青屿看了看场地上遗留下的一栋废弃民宿,涂装得花花绿绿的,不太像样。他转身面对着雪山,盯着翻涌的云雾发呆。
凌泽跟着望向远处,云隙间,露出森森绿树,云影漂移着,山麓缓缓暗下来,太阳悠悠换了方向,在云间挤出条缝,金光直落下来。
“我喜欢这里,像世外桃源。”阮青屿说:“冬天时,主峰一定很漂亮。”
他眨了眨发酸的眼,黑色的睫毛在阳光里晒成金色。
“嗯,挺漂亮。”凌泽看了他一眼回答。
两人在场地兜了一圈,开上破路虎,往回走。
路上没人,凌泽问阮青屿,要不要再开开?阮青屿直摆手,不要了,开不快,四十码是上限,再快腿会发抖。
“肚子饿,中午没吃呢,我们去找那八颗牙吃点烤羊排。”阮青屿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
凌泽也饿,油门加大,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山下奔去。
阮青屿发现,自己的体力在超过3500米海拔上,只能坚持不到五小时,等车开靠近羊排店,他又精神恹恹地抱着氧气罐放不开手。
“我不吃了,凌泽,想了都觉得腻,你吃,我在车上等你。”
“那就开快点,一起回酒店吃,我下去买瓶水,你先垫垫。”
车才靠近村口,两人就看见陆颜一身明黄,站在路边柳树下,手里拿着个纸杯,印着S酒店的五色LOGO.
“酒店在这里有分点?他手上那个是咖啡吗?”阮青屿问,刚刚来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个东西。
“不可能。”凌泽肯定地回答。
再下一秒,从小饭馆走出名金发的外国人,手里拎个打包盒;他和陆颜并排站在路边的树下说着什么,没一会儿,两人便勾肩搭背热吻起来。
阮青屿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会不会被烧死?”
他脑子里的画面,只有欧洲中世纪时穿着黑色长袍的狂热信徒,举着火把大声呐喊着,烧死那对同性恋。
转过头,凌泽正无奈地看着自己,阮青屿这才觉得不对,他嘿嘿笑了两声:“一起死,一起死。”
两人四眼便坐车上,看着树下的人相亲相爱着,等好阵子,不见松开。
阮青屿实在是淡定不下去,低头看下手机里的即时海拔,3613,他探过身,越过凌泽,按按车喇叭:“再亲下去会缺氧的,我救他们一命。”
那对相亲相爱的外国人,实在淡定,在听到喇叭声后,又亲了会儿,才分开。
陆颜转身,露出八个大白牙,笑眯眯地朝路虎招招手。
“上车吗?”凌泽摇下车窗,远远地问。
“不啦,我老板来接我,我坐他的车就行。”陆颜指了指身边的人,大声喊着。
那是典型的欧洲金发白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长脸眉骨高挺,皮肤在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通红。
“凌总,这是我老板大卫。”陆颜把手圈成一个话筒,就这么在车下就开始介绍起来。
金发老外看向路虎,微微颔首。
凌泽本没打算下车,想着意思下,就马上开车走;毕竟阮青屿饿着,他与GEN 也不熟。但陆颜这么一招呼,自己不下车反倒显得不礼貌。
他将车熄了火,问阮青屿:“你是要和我一起下车,还是就坐车上?”
等了几秒,没等到回答。
抬头一看,阮青屿正直勾勾地盯着陆颜身边的金发老外,和刚刚抱着氧气耷拉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跟你下车,等我。”阮青屿突然说,麻利地解开安全带,竟是比凌泽还早下了车。
等凌泽下车,却看到阮青屿先是往车头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侧身向着自己。
“怎么了?”凌泽低声问他,用的是滨城鸟语。
“没事,就是觉得那个老外我在哪里见过。”阮青屿用鸟语小声回答:“我跟在你后面,靠近再看看。”
凌泽看下树下的两人,本就没有表情的脸,被阮青屿一说,便严肃了起来。也不知道阮青屿是不是在这个外国人这里吃过亏,这么紧张的。
两人穿过公路往树下走,陆颜笑着张开手臂边往凌泽靠来,而金发老外则只是礼节性地走了两步便站在原地不动。
“凌总,这是我的老板,大卫.罗斯特,GEN的合伙人。”陆颜虚笼着凌泽,用英文又介绍了一遍。
“HI,LING,见到你很高兴。”罗斯特抬了下手,用英文客套了下,咧咧嘴,算是笑过,并没有太在意。
“你可以喊我JOE。”凌泽客气地报上自己的英文名,用中文。
“JOE,是我们这次投标项目的业主,他负责部分设计把控,和投资评估。”陆颜接着介绍道,现学现用地称呼其凌泽的英文名。
马上,罗斯特换了张面孔,笑容满面地伸出手:“JOE,我们的项目要多支持,GEN和H集团有过合作很多。”
用的是不太标准的中文。
“会的,会的。过去的项目我们合作得还是比较愉快的。”凌泽礼貌地答复,面上没什么表情。
“这位是?”罗斯特又转向阮青屿,他正站在凌泽身后,看着自己。
“哦,阮工。滨城设计院的。”陆颜接着介绍道:“他们后续会负责我们的中标后方案落地。”
阮青屿一听,这是什么狗屁介绍。
但他也只是忍着,然后朝罗斯特皮笑肉不笑地HI,当作没听到。
“哦,辛苦阮工。”罗斯特用英文回了句。
阮青屿本来就不太开心,听罗斯特对自己说话就是切换回英文,就更生气,嗯嗯两句就算应付了。
“罗斯特,我们要先走,阮工还没吃午饭,要早点赶回酒店。”凌泽看出阮青屿心里不痛快,直接搂过阮青屿的肩膀就打算走人。
“一起吧,我们的车跟你们后面。”罗斯特说,也不等凌泽回答,就往自己的车走去,他开的也是酒店提供的路虎,就停在小饭馆侧面的树荫里。
凌泽搂着气呼呼阮青屿地回到车边,给他开了车门,绑上安全带,再递上氧气瓶。阮青屿低着头一直在手机里查着这么,心不在焉地任凌泽摆弄。
“找到了,这个老外,我说怎么眼熟,上个月我在英文建筑期刊上看过他的介绍,和他爸。他爸是普利兹克奖前年的获得者。”阮青屿把手机递到凌泽面前。
手机屏幕里,罗斯特一身黑衣,露着八颗牙,正冲着镜头笑。
“GEN,这次是派了真老外上场啊。”凌泽感叹道,他想这下软螃蟹又要把自己往沙子里埋了,早上勉强燃起的斗志,估计全灭了。
“过分啊,太过分。普利兹克奖都来凑一脚。”阮青屿坐在副驾驶上,盯着雨刮器狠狠道。
“是有点夸张。”凌泽也没想到这次GEN这么认真,看样子建筑设计市场确实萎缩得厉害。
“等着,投标时,我要灭了他们。”阮青屿转过脸对着凌泽咬着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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