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敲门,莽莽地抱着大叠图纸冲了进来,涨红了脸,满头是汗。
“阮院长。”老王打开图纸指着:“已经找专家重新校对过南城项目的图纸,设计确实是完全合规,没有问题的。”
“你们有给现场施工限定地下室顶板的最大承重范围吗?”阮院长确认道。
“有的,青屿之前特意交代过,我们还画了张示意图给现场。我估计现场肯定是超负荷施工。虽然说这次结构设计的无梁楼板方案不是最优,但是开几台运沙车,肯定不会有问题。”
“不是最优什么意思?”吴老师抬着双红眼问。
她听不太懂阮院长和王聪之间的对话,大概理解坍塌是因为承受的重量超出设计范围引起的。
但不是最优的方案设计,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结构选的设计方案,虽然省钱,也合规,但是本身对重量分布的均匀程度要求高,所以不是最佳的选择。”
“那你们为什么要选这个方案?”吴老师问道。
“这个是业主要求的,他们要节约成本。”
周成资一听,立刻抱怨起来:“业主要求,你们就改啊,一点原则都没有,你们结构工程师不怕死,最后连累我们阮工在受罪。”
王聪没有回答,只是撇了下嘴,表情有点尴尬。
“业主难道是神?都听他的,出事也不见业主来救啊。”
办公室里,唯一的业主凌泽,垂着眼,看着手机,听着周成资大放厥词,面无表情。
凌泽听到王聪说的话,只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南城的项目,不选择最优的结构做法。
现在做法虽然可以节约造价,也符合设计规范要求,但这种设计,有点弊端,就是经不起太多超重。
其实这种类型的设计也算常见,但这些年经塌了好几处,多是施工不规范引起,或者违规改造,最残酷的是韩国百货大楼坍塌,直接造成500多人死亡;所很很多项目不太采用这种方案。
阮青屿之前坚持不愿意改三百米酒店泳池时,态度还是挺认真,不像是会草草应付设计的样子。
类似南城项目,明显不是最合理的设计,阮青屿肯定不会同意。
所以这个设计到底是谁放行的 ?
“无梁楼板啊,难怪了。”阮院长抹抹额上的汗,说:“凌总,后续需要你们律师团队发力了;这确实不是最佳方案选型,但确实设计也没错。”
“你们有内部的会议纪要吗?确认设计方案的流程,最后是谁拍板选的这个方案?”凌泽问王聪。
他自私地希望可以通过滨城院内部评审的流程,多拖点人一起垫底,尽量分散阮青屿要承担的责任。
凌泽问完,王聪的表情已经不是尴尬可以形容了。
他挠挠后脑,硬着头皮说出实情:“地下室的无梁楼板做法,阮青屿也是同意的,一开始我们是希望业主能花点钱,几轮讨论下来,最终阮青屿还是顺着业主的意见。”
凌泽一愣,怎么这件事阮青屿的态度,和自己这几天认识的阮工,又不太一样。
“他不是结构设计专业的 ,怎么敢给你们建议?”阮院长明显不信老王说的话。
“大概因为项目的业主。”老王被逼得不得不说出实情:“南城项目没卖掉之前,就叫左岸名都,就是我们被跑路一百三十二万的那个项目。”
“阮青屿对那个业主的要求,几乎是百依百顺。”
“啊?什么?”吴老师听得更是一愣愣的。
“吴老师,我瞎说的。”老王觉得不好意思,他理应和阮青屿一起协助调查的,毕竟自己是项目的结构设计师。
但阮青屿自己去了,甚至没有和谁说一句,确实是够担当。
“阮青屿收了人家好处费?”吴老师还在刨根问底。
老王皱着眉道:“吴阿姨,青屿不是这种人。撑死吃过几顿饭,业主在约他去玩其他的,他都拒绝;但确实又是处处放行,你看设计费没付完,图纸就给人家了。”
“设计既然都合规,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自查下项目流程吧。”阮院长无奈地说到。
第43章 礼遇
南城正午的日光毒辣, 只需晒上几秒,皮肤便针扎般疼。
阮青屿缩在公安局围墙外的阴影里, 低着头,盯着人行道边水泥缝,缝被掏得挺干净,连颗小沙粒都没有。
他还是香格里拉时那套高领冲锋衣打扮,只是口袋都是空的,没烟,手机不在身上,除了发呆也干不了什么。
停车场就在马路对面,过个人行道就能到。
“林总,掉个头,把车开得靠近点吧, 我哥怕热。”李琳对开车的法务说。
“掉头还要时间,你喊青屿走过来不是更快, 怕热怎么还穿得这么多。”
李琳按下车窗,趴在副驾驶喊了阮青屿几声,但他垂着脑袋,完全没有听到的样子。
“哎, 掉头吧。”法务把车开出停车场。
黑色的奔驰稳稳地停在阮青屿面前时,他还是垂着头。
“小屿哥, 上车呀。”李琳喊他。
阮青屿这才回过神,上了后座。
车内的温度很低, 阮青屿上车时竟打了个寒战, 等坐好后, 才注意后座坐着个陌生男子, 中等身材, 头发斑白,玳瑁金丝眼镜,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双肩包靠在车门边放着,隐约透着笔记本电脑的形状。
“阮工,您好。”对方自报家门:“我是来协助滨城院处理南城项目的律师,姓倪。”
“倪律师,您好。”阮青屿礼貌回应,带点迟疑,他开始对自己身上的事担的事有多大,没有底。
本来阮青屿估摸情况应该不算差,不然也不会二十四小时内就让自己出来。
按理公司法务应该就能处理;但阮院长居然又加派律师,看起来老辣稳重,很贵的样子;莫非是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棘手问题。
“阮工,不用担心,事故和设计院关系不大,你在南城再待两三天,协助下现场调查,就可以回滨城的。”倪律师一眼看出阮青屿的顾虑,立刻解释道:“我这里会收集相关资料,减少对设计院的行政处罚。”
事情处理得算顺利,设计院的图纸目前看来是完全符合设计要求,需要承担的责任不多。但最终结论要等建设局组织专家对图纸及坍塌现场进一步调查才能得出。
“好,辛苦倪律师和林总。”阮青屿暗暗松口气。
“哥,我们先回酒店休息。”李琳在前排说道:“这几天我在这里陪你,没什么事我们就南城到处逛逛。”
李琳从滨城上飞机时,愁眉苦脸的,就担心这个哥哥被牵扯到。
她没毕业就跟着在阮青屿身后打杂,没心没肺的;除了整理办公桌,什么事都做,有时甚至还上手帮他黏黏模型,阮青屿本身就是个温和乐天的人,几年下来,李琳把阮青屿当大半个闺蜜对待。
现在律师说没事,那就是真没事,她喜笑颜开地把手机递给阮青屿:“阮工,警局还的,我不小心按了开机,你自己看看来点什么的有没有漏。”
手机上还压着块金色的柚子蜜饯。
“没有柚子叶,蜜饯将就下。”李琳笑嘻嘻道。
阮青屿接过柚子蜜饯,一口全塞嘴里,甜得嗓子发酸,他皱着眉翻看着手机信息。
来电最多的人,竟是周成资;从昨天白天开始几乎半小时打一个电话,这人生活还挺规律,晚上11点就安静,早上6点起床接着打,估计就是睡觉时间。
穿插在周成资一串未接来电中,除了工作电话。还有凌泽的未接来电,只有一次,是在半小时前。
微信的未读小红点两百多条,周成资竟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都是描述联合设计大展宏图的愿景。
阮青屿随意翻翻,给阮院长发了个微信:我和李琳一起了,挺好。
才点出发送,马上就收到阮院长的回复:好好休息。
而凌泽笼统只来了一个电话,还没接到。
他是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自己项目出事的人,却还挺镇定,凌泽似乎都是这样的风格。
阮青屿想了半天,就想不出有什么时候,凌泽是主动来找自己的,一次没找到,就接着找一百次的那种。
当年,大学时高数补考不过,自己给凌泽发了十几条哭泣微信,对方也只是回复了两个字:“活该。”
最后阮青屿只得天天缠着凌泽,在重修考试前突击补习一个月,才勉强把高数给通过的。
大概是自己太主动,就衬得对方不主动,阮青屿宽慰自己。
车子达酒店大堂时,酒店门童快速迎上前为阮青屿打开车门,熟悉的制服颜色,是南城H酒店。
阮青屿下车后问李琳:“阮院长发财了?安排这么好的酒店?”
H酒店是属于奢华酒店,标间的价格在一晚2000左右。
“不知道啊,他给我发的预订信息就是这个。”李琳回答:“阮工,你也被折磨两天了,二叔让你睡好点,是应该的。”
阮青屿瞄了眼李琳的手机屏幕,四个人各自一间标准大床房,还都是无烟房。
行吧,就当是阮院长花钱消灾了。
酒店在市中心,是南城的地标建筑;大堂进门就是大型插花,十来株比人还高的马醉木切枝,搭着白色蝴蝶兰,插在水晶瓶里,苍绿连片,假意出凉爽的夏天。
阮青屿突然有些恍惚。
三天前,自己在还在高原冰凉的晚风中烤火看山,再切换,却是警局问询室冰冷的白墙。
而现在,自己站在精心假扮苍绿下,竟不知自己再之后该做什么。
酒店前台服务生依旧是标准的接待笑容:“阮先生,欢迎入住。”
“是第一次住我们酒店吗?”服务生看着电脑屏幕,熟练地操作着,没等阮青屿回答,便接着说:“阮先生,这里给您升级到行政套房,但是今天广场景观的客房满了,给您升级到城市景观豪华套房,可以吗?”
“我定的是标间吧?”阮青屿觉得奇怪。
“对的,但阮先生是我们的品牌要客,所以只要入住都会有免费升级。”
阮青屿想了想,自己大概负责过三个H品牌酒店,很贵,入住都很少,更不用提什么VIP待遇。
“我之前没有入住过南城H酒店。你们再确认下,会不会弄错客人了。”阮青屿觉得这事不靠谱。
“没有错的,阮先生,您上星期入住的是香格里拉的S酒店,同样也是要客礼遇。”
阮青屿一下懂了,是凌泽。
他悄悄弯起嘴角。
凌泽总是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点什么,不多,但恰到好处。
也许是两人待一起时他总是有求必应,所以很多事情就变得理所当然,
而当两人分开时,那些零星的小事,就无限放大来,一点点地把自己填满。
阮青屿默默地拿起房卡,乘电梯上楼。李琳叽叽喳喳地跟在一旁,说着要是每次出差都是高标准酒店待遇,那真是神仙日子。
阮青屿教训她,别想多,每次都这样,很快滨城院就会破产。
李琳吐吐舌头,说也是,为了赚点破设计费,我们阮工差点就被抓去踩缝纫机了。
法务听到李琳的感慨,立刻补了一刀,结果设计费还没赚到,被跑路了,全白干。
接着两人在电梯里,憋着笑,乐不可支。
阮青屿想这两个人大概率是阮院长派来逼自己跳楼自尽的,一个比一个有毒。
他不再说话,默默站在电梯角落里,数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
五分钟后,李琳站在阮青屿的套房里,环顾着房间的布置,张着嘴,叉着腰。
套房很大,起居室,书房,卧室都是完全独立的,起居室的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英式茶点,整整三层,还有只毛绒小狮子,穿着带着酒店LOGO的外套,举着个小纸条,写着:欢迎阮先生入住。
“这就是你说的,滨城院很快就会破产?”李琳质问道。
“阮院长这样不行,重男轻女,简直就是封建余孽。”李琳说:“等我回滨城,要和二叔好好谈谈。我这辈子都没住过五星酒店的套房呢。”
阮青屿哭笑不得,阮院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扣上封建余孽的帽子。
“不然我和你换房间?”阮青屿问,他不知道怎么和李琳解释,自己现在挂着H酒管集团要客礼遇的头衔
“可。”李琳也没客气,抱起茶几上的小狮子:“阮工,回去我给你做牛做马,帮你把工位整理干净。”
阮青屿笑笑,拿了李琳的房卡,回到房间。
从前天落地南城,他就没合过眼,紧绷得太久,现在稍有放松,巨大的困意便侵蚀而来。
他不等服务生把行李送进房间,便先草草冲了个澡。才出浴室门,客房门铃就响了。
阮青屿想大概是服务生,随意套上浴袍打开房门,来的人却是倪律师,手里捧着笔记本电脑。
“阮工,有几个小问题,现在方便和您确认下吗?”倪律师问道。
阮青屿赶紧把倪律师引进门,请他在客房的书桌前坐下,找了瓶矿泉水放桌面。
倪律师接过矿泉水,抬头喝了一口,瞥了眼阮青屿,刚好落在他脖子上的牙印上,他视线一转,又落在阮青屿额头上的淤青上,开口似乎要说话。
阮青屿拢拢浴袍,把牙印遮上,自嘲道:“没有被严刑拷打,倪律师不用紧张,我们是法治社会。我的额头是上周坐车时候,不小心磕的。”
倪律师笑笑,跟着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法规有要求,采用无梁楼板设计时,设计院需要向施工现场提供指导,阮工这里有提供过吗?”
“有的。”阮青屿在书桌旁的沙发坐下。
“现在相关部门反馈,现场封存的图纸里,没有这个内容。”倪律师的表情严肃下来。
“我确实提供过,带着红章的正式图纸。这个我记得。”阮青屿回答得相当肯定。
“但现在,现场没有。施工,监理都说没有收到这份图纸。”倪律师道:“你是自己送的图纸?谁接受的?”
阮青屿垂下眼,回答:“给了之前的业主。我们的图纸在他转手前,是完整提供的,没有任何缺失的部分。”
“施工荷载说明,是单独提供的?还是和其他图纸一起?”倪律师问。
“单独提供的。结构设计图纸有相关的文字说明,我们为了确保施工安全,单独绘制了平面图供现场施工参考。”
建筑法规阮青屿比律师清楚百万倍,都是设计师用来保命的条文,他从来不会疏漏。
“接收图纸的业主是谁?他有没有签收回执给你?。”倪律师
“倪律师,结构设计师有通过微信把图纸发给现场的,邮箱也有发。”阮青屿回答:“就算微信不能作为有效证据,电子邮箱附件是可以的。”
倪律师快速地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着,推推眼镜,道:“阮工,盖章的纸质图纸还是最有效的证据,这个关系到对滨城院的处罚程度。”
“接受图纸的业主是谁?他有没有签收回执给你?”倪律师重复着相同的问题。
阮青屿沉默着将身子沙发后靠,湿漉的黑发把沙发洇湿出一小块水渍,他无力地张开口:
“凌沛,接收图纸的人是凌沛。回执等我回滨城找找。”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另一个自己不愿正视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每次气馁的时候,看到后台新增数据都会很开心,虽然是只有一点点哈哈哈。这个文是我在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囤的,现在回头看问题不少。还是要修一修,下周字数就随榜更新。谢谢支持~爱你们~
第44章 宝贝
“凌沛?”
“嗯, 凌泽的凌,充沛的沛。”
阮青屿习惯性地解释着。
不对, 律师哪里知道凌泽是谁。
凌什么,阮青屿思绪混沌着,除了凌泽两个字,一时想不出别的。
“就两点水,在一个那个什么。”他换了个解释法。
“凌乱的凌,对吧。”倪律师确认道。
“嗯。”
阮青屿恹恹地应,他实在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粥里的老鼠屎般膈应着,关键是这颗老鼠屎,还是自己丢进去的。
“他俩是兄弟。”倪律师说。
“不知道,我没问过,名字看着挺像。”阮青屿闭着眼睛, 不愿睁开。
不仅名字挺像,长得也有点像, 就是这么一点点像,让自己把老鼠屎看成咖啡豆,最后惹得一身腥臊。
自己也不知是中的什么邪,但凡遇到姓凌的, 都要折进去点什么,凌泽是, 还有那个欠钱跑路的。
“他们这辈,名字都带两点水。”倪律师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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