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射室的灯光照得阮青屿后背白得晃眼,薄肌覆骨,当针头往斜方肌附近扎入时,所有的肌肉一下紧张起来,瞬时线条分明。
“凌泽,好痛啊。”
他听到阮青屿在喊自己,走向前,一把将他抱住。
凌泽站着,阮青屿的脑袋完全埋在自己的小腹上,整个人抖成筛子。
五针免疫蛋白全打完时,阮青屿肩胛骨两侧都肿起了大包。护士交代凌泽,陪着同学在这里坐个二十分钟观察期结束再走,便端着器械盆去了隔壁的输液室。
阮青屿半眯着眼,唇色惨白,靠在自己腰间一动不动。
“凌泽。”阮青屿低唤了声,双眼紧闭,额头起了密密的薄汗。
凌泽手指穿过阮青屿浓密的黑发,俯身在他的额头轻吻了下,细腻冰凉。
当自己的唇轻掠过阮青屿前额后,凌泽彻底地意识到,并不是阮青屿施法让自己不由自主地靠近;而是自己在与阮青屿靠近后,不想分开。
六年前是,六年后的现在也是。
第6章 阿屿
人生可以有好几个六年,但是闯入自己孤独人生的,只有阮青屿一个;他漂亮,热情,带着点小聪明和单纯的义无反顾。
凌泽确定自己毫无勇气再去面对没有阮青屿的下一个六年。
但现在,阮青屿就站在面前,气呼呼地与自己对峙着。
凌泽站着不知所措,阮老橘也挺乖,懒懒地任他抱着。
“阮青屿,你上楼睡觉。”吴老师口气严厉起来,手一挥,指向楼梯。
“哦。”阮青屿瞬间又面色如常。
下一秒他又笑起来:“凌泽,你在这干吗呢?别走,等我睡起来的。”
他抱过阮老橘,冲着凌泽咧咧嘴,噔噔地又跑上楼。
阮老橘被抱来抱去,终于反抗性地喵了声。
凌泽低头着自己衣服上的猫毛,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切换自己的情绪。
“别担心,他半年前车祸撞了头,留下点后遗症;偶尔会记忆会断片,也就是记不住当下发生的事。”
吴老师口气轻描淡写。
“记忆断片?”凌泽的心往下一沉。
“对,就跟酒喝过头不记得事差不多,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吃药也没用。医生说好好休养,看看能不能自愈。”
凌泽心落得更低,本以为是热昏了头,但没想到是受过重伤。
“撞得这么厉害?”
“ICU住一个星期,差点出不来。也怪他自己,给项目特殊放行,结果被开发商欠款跑路,开车走神了。”
差点出不来。
凌泽顿时呼吸停滞,整个人陷入无望的深海中,不得动弹。
“凌泽?”吴老师拍拍凌泽的肩。
逼人的海水瞬间退去,凌泽回过神,问道,
“阿屿,他没事吧?”
“人现在好好地就行,你呢?走了好多年了,这几年都在哪?”
“当时我爸妈生意出问题,直接就把我带去英国。”
“哎,那是为难你了,突然就换了环境,要适应好久吧?”吴老师问,
“有亲戚接应,就也还好。”现在轮到凌泽的轻描淡写。
六年前,父母海外生意遭人算计,官司陷入僵局,资产被封。
那天,母亲突然从菲律宾赶回滨城,喊醒还在梦中的自己,直接飞往泰国,海路转菲律宾,到欧洲大陆,再到英国,投靠当地开中餐馆的亲戚。
当独自蜷缩在渔船鱼舱里,与死鱼为伴时,凌泽握着从滨城带出的残破手机,终日不见天光。
那是他与阮青屿仅剩的唯一联系。
他曾想过该如何向阮青屿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但考虑到可能再也无法回国,与其无望地藕断丝连,不如全部放弃,不再念想。
可他又忘不掉阮青屿,朝思暮想。
凌泽模拟过无数次与阮青屿的重逢,各种场合,也许是在路边的连锁咖啡店,或者在滨城潮湿的海边,或者是在他们一起住了两年的吴老师家。
梦做很大的时候,他甚至想象,重逢以后,向阮青屿表白成功,如何向阮教授和吴老师交代自己把他们的宝贝独子拐跑了这件事,大概想了一百种方法。
刚刚在从小岛回滨城的渡轮上,凌泽沉默着,将一百种方法在脑海里演习了一遍。
现在,他就站在吴老师家,可是阮青屿竟记不住自己,一百种方法完全派不上用场。
凌泽突然陷入无限的自责,如果自己没有离开,也许阮青屿就不会遇到车祸,毕竟两个人出门,开车的都是自己。
但也只是如果。
对不开心的事轻描淡写地描述,是人类对痛苦经历逃避的本能。
凌泽是,吴老师也是;一个不愿多提不堪过往,一个独苗儿子差点没命。
两人寒暄了几句,吴老师还是把话题转向自己的宝贝儿子。
“凌泽,小屿是碰到什么事情,突然这样,你知道吗?”
凌泽向来不在吴老师面前说假话。他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昨天在码头看到阮青屿 ,今天为了再见他,就跟着小侄子参团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交代一遍。
他说,吴老师,我确实没想到一个拥抱,阿屿就这样子。
吴老师却笑起来,你突然带这么大的孩子出现,震到小屿了,明天我赶紧安排他去相亲,赶紧结婚生子平衡下。
凌泽心紧了下,他想,自己准备一百种方法估计不够用。
第7章 白雪姬
阮青屿是被饿醒的,眼睛睁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天色全暗。
他倒也没急着起身,只是盯着天花板,开始理顺自己的思绪;此时的大脑异常轻盈,在遇到凌泽前的记忆一幕幕地在眼前顺畅播放。
只是从小岛回到房间床上这段记忆是一片空白,在凌泽邀请自己一起吃午饭后,便没了下文。
可以肯定的是,饭没吃成,不然自己也不会被饿醒。
饿了就找妈,阮青屿穿上拖鞋啪啪啪下楼。
“妈,肚子饿。”阮青屿边下楼梯边嚷嚷:“晚饭有剩的吗?”
阮教授站在餐桌旁收拾着,正打算把吃剩下的点炒面底倒掉。听到儿子的嚷嚷,阮教授停下手,把盘子放回餐桌,说道:“刚好,剩点,就不倒垃圾袋了。”
“老阮,那是你亲生儿子,不是厨余垃圾袋。”吴老师在厨房里阻止了自己老伴的节约行为:“小屿,我给你煮碗面,别吃他们吃剩的底,都是油,不健康。”
“吴老师英明,吴老师说得对,吴老师我也要吃炒面,不要煮的。”阮青屿应和着,伸手把炒面底里的一小块鱿鱼须塞进嘴里。
餐桌上摆着两个空的白酒杯,还有打开喝一半的茅台。
“晚上谁来吃饭?”阮青屿问,阮教授平时并没有吃饭喝酒的习惯,除了遇上什么高兴事
“凌泽送你回来,我就留他一起吃饭,你妈炒了个海鲜面。”阮教授语气轻快地回答,他确实开心着,银发在餐厅的灯光下闪着雀跃的光。
阮教授是海洋生物学大佬,年轻时在青屿的礁石旁发现绿豆大小的新品种螃蟹,他把新品种螃蟹命名为青屿蟹,同年宝贝儿子出生,便也起名叫青屿。
所以阮青屿不仅和岛屿同名,还和迷你小螃蟹同名。
除了研究海洋生物,阮教授还是滨城年纪最大的胶佬,热爱拼装高达模型,喷漆,打磨,勾线。
但是他毕竟年纪大,手不稳,描线总是歪歪扭扭的,所以最后一道渗线工序,他总是找凌泽帮忙。
凌泽在建筑系练出一手好功夫,针管笔勾线稳稳当当,用起模型专用的渗线笔也是得心应手,两家还是邻居时,阮教授的近十只MG高达的渗线都是凌泽代劳的。
下午回家遇见凌泽,聊到这事,阮教授便搬出一只新高达,通身雪白,后背的机械翼开屏似的360度完全打开,机械天使般;可惜的是有一翼的翅膀,看着不太干净。
“小屿读的那水货建筑系,你不在我喊他帮忙,他就这水平。”阮教授指着机械翼已经上过墨线的位置抱怨道。
那翼翅膀带着黑灰,是渗线不稳,墨水溢出线槽的结果;更离谱的,有的地方的墨线甚至歪出线槽,偏位修改,又抹不干净。
这确实是阮青屿的做事风格,不拘小节,准确地说,是拘不住小节,马大哈一个。
凌泽看着白雪姬的黑翅膀直摇头,啧啧两声,留了下来,和阮教授花了四个多小时一起完成最后的工序,晚饭又一起喝点小酒,才匆匆告别。
白雪姬高达,这时就摆在餐厅边柜上晾干着,边柜的射灯直照在雪白的翼片上,墨线根根直挺均匀。
阮青屿吃着吴老师新做的炒面,边盯着白雪姬翅膀看,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凌泽的功夫,毕竟他的手绘水平在建筑系无人能敌,甚至隔壁美术学院的老师,在给建筑系上课后,还问过凌泽要不要转系,美术系万分欢迎这样的人才。
这是长期做两人份手绘作业的结果,阮青屿一直这么认为。
没有自己的偷懒不完成作业,就没有这个手头功夫一流的凌泽。
反倒自己建筑手绘水平只勉强达到凑合的程度,也只能怪凌泽,如果他一开始就拒绝完成两人份作业,那建筑师阮青屿的手头功夫也不至于粗糙得不太拿的出手。
“凌泽刚走?”阮青屿问。
“对,吃完就直接赶去机场了,说明天北京有个会。”吴老师回答:“小屿啊,你是不是特羡慕人家凌泽,带着个孩子出门?”
吴老师开始旁敲侧击,为阮青屿能自愿去相亲而努。这是她多年的心结,挺好一个儿子,怎么就是个母胎单身。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阮青屿不解。
“不羡慕你老问人家儿子怎么办?”吴老师反问。
“我老问他儿子?”阮青屿不记得有这事。
“对,凌泽说的,说在送你回来的时候,你一路总问。”
阮青屿心底一惊,凌泽还真是有个儿子?还不是后爸?
“要不明天你去见见张教授家的姑娘?早早生一个?”吴老师开始直奔主题。
“不去,吴老师你要真想带娃,可以去返聘幼儿园的老师,大学附属幼儿园欢迎您。”阮青屿直接拒绝。
他大口吃完炒面,又回到房间,掏出自己的备忘本。
阮青屿知道自己会偶尔大脑宕机,虽然医生也说不清原因,但基本是在睡眠不足,又受到额外的刺激时会发病。
所以,除了尽量不熬夜,他还随身带个小本子,及时记下当下发生的重要事项,万一哪天宕机时间超长时,好歹有个备忘。
现在,上一条记录是记得补拜拜的香油钱,并没有任何于凌泽有关的记录;阮青屿盯着本子半晌,掏出笔,认认真真地记上:遇到凌泽,有儿子?
阮青屿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高中毕业后,自己就一直缠着凌泽,各种理由,凌泽笑着通盘接受,与自己形影不离,有求必应,然后无影无踪,
当时他悄悄地满学校找人,没找到,却又要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
六年前凌泽最后的消息是阮教授带来的,说隔壁的孩子跟半年前随母亲移民国外,退学手续正在学校补办。
这么多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凌泽的不告而别;而今天凌泽突然出现,自己的耿耿于怀竟多出一项,那就是凌泽有儿子。
甚至还写进备忘本里。
阮青屿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翻出根黑色马克笔,把记录涂黑,马克笔带点透明,凌泽两个字依稀可见。阮青屿又重重地叠上几笔,筑高墙般,把凌泽还有回想起来略带愚蠢的过往,统统封闭进记忆冷库,合上本子后,有些东西却偷偷的翻过墙,在脑子里窸窣作响。
他想想摸出小半片安眠药,干咽进肚子,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
充足的睡眠让阮青屿神清气爽,再加上给小学生当导游的工作已经结束,第二天下午,阮青屿出现在设计院时,整个人立在乱糟糟图纸堆里发光。
“嚯,你这是恋爱了吗?这么神采奕奕。”结构老王问道。
“对,业主就是我最爱的人,我立刻去伺候。”阮青屿面不改色地回答,他捧着套图纸,进到会议室,开始做线上会议的准备。
“别爱了,来了个变态。”老王哭丧着脸骂着:“酒店管理集团来了新领导,英国总部直派的,在说酒店的泳池尺寸达不到品牌要求,不愿意签合作协议呢。”
老王说的酒店,就是海边的三百米超高层,阮青屿负责的项目,因为酒管品牌进场得晚,所以原有盖好的楼,达不到品牌对五星级酒店使用标准。
“泳池水深差十公分,长度差不到两米吗?之前有提过,要我们出改造方案。”阮青屿也觉得太较真:“三百米超高层,说敲砸就敲砸,你愿意?”
“那是有点风险。”老王摸摸鼻子。
“让酒店将就点用,游得时候少蹬一下,多大点事啊。”阮青屿不解。
“早上你没来,我听阮院长说,酒店集团大概率不愿意在现在的300米高层进场,酒店要调整到相邻地块,重新再盖一栋。”
“这么变态的,那随便吧,他愿意多花钱满足自己的苛刻要求,爱谁谁。”阮青屿算了下,如果真的撤场,三百米地标酒店业绩没影不说,设计费还要大打折,简直要命。
话刚说完,老王打开视频会议的话筒,眼神示意阮青屿安静;阮青屿把手按在自己的唇上,做了个禁言收拾,冲着老王眨眨眼,两人心领神会,安静下来。
会议是多方连线,央字头L集团业主在上海,H酒店管理公司在北京,精装设计在新加坡,主体设计院在滨城。
各方人马按时进入会议室,各色微信头像花花绿绿地占满屏幕,分不清谁是谁。
简单的开场寒暄后,精装单位便直击主题,介绍方案。
滨城靠海,自古便是大陆最繁忙的通商口岸之一,精装公司选择以滨海渔船为基底脉络,穿插了本地民俗着装打扮,作为设计主题。
设计方案整整介绍了近二十分钟,之后会议间内陷入一片沉默。
阮青屿只觉得精装方案主题实在太过牵强,滨城已经是完全现代化的港口城市,海边半条渔船都没有的,也不知道精装设计以渔船为主,是怎样的脑回路。
但精装设计得如何,阮青屿并没有话语权,在这种超大型项目里,他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完成规范复核的傀儡,避免外籍设计触犯大陆的设计规范,所以他也不太在意,没兴趣,低头刷着手机头条新闻开小差。
“凌总这边先提点意见?”投资方客气地询问。
凌总?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阮青屿瞬时抬起头,开始找会议桌上的鼠标,点开与会人员列表,一个熟悉的头像就摆在那里。
蓝天碧海,远方海岸线落着个小岛,是青屿。
那凌泽的微信头像,换这个头像时,才上大二,阮青屿嘲笑过他,说太平庸,加上个祝你平安,就是典型的老年人表情包。
当时凌泽对此评价的回应是:我爽。
会前阮青屿与业主聊天,听说今天酒管方来的是新领导,这人先前在英国总部,只负责大方向的把关,今年因为大陆西部有几十家新酒店要启动建设,所以就直接调派常驻北京。
出乎意料,这人竟是凌泽。
紧接着,蓝绿头像下的话筒禁言符号被取消,
“室内设计介绍的都是什么东西?”
是阮青屿熟悉的声线,带着不熟悉的冷淡与刻薄。
阮青屿整个人呆滞得说不出话。倒是坐在隔壁的老王,用笔捅了捅自己的胳膊,调侃道:“阮工,业主还真的是你的爱人,好好伺候啊。我可没听错。”
第8章 丑螃蟹
“开会呢,别瞎说。”阮青屿冷脸回答,快速点击屏幕,关闭与会人员列表。
会议还在进行,气氛有点尴尬。
“新加坡那里再解释下,室内设计的主题是什么。”投资方配合凌泽应和道。
“主题系滨城海边城市的气质,渔船和大海。”新加坡设计团队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解释道。
“滨城是天然深水港,码头有什么?滨城设计院的同仁给他们解释下。”凌泽Cue滨城院团队,语气不悦。
“货轮,龙门吊和集装箱,没有渔船。”阮青屿回过神,点开话筒迅速作答,又立刻关闭。
他的声线偏高,带着透亮;回答简练干脆,飞刀一般,配合凌泽的提问直击要点,默契完美。
酒店室内设计的渔港主题与滨城集装箱港口是完全相悖的两个概念,闭门造车般荒唐。
精装团队不敢再多话,默默点上噤声按键。
线上会议室里全是划着红线禁言标的麦克风图案,沉默不停地被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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