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一整天,宾客终于散去,此刻比晚饭的时间还要晚一些,老爷子水米未进,靳斯年吩咐棠妹儿去找点吃的。
正好,外堂在放斋饭,香气飘过来,身着黄袍的僧人们排队过来取。
原来菩萨也要端靳氏饭碗,棠妹儿有些感叹。
插到队伍前头,她问,“有多余的饭菜吗?”
助理一看是棠妹儿,连声说,有。
素鸡、青菜、豆腐,还有一碗米粥,整整齐齐装入食盒里,棠妹儿怕菜凉了,快走几步进了内堂。
保镖为她连开两道门,内室里传出蔡大师和老爷子的对话。
“……大小姐生前,已至富贵之极,命数讲究平衡,所以,这一世,她的转生必然要经历贫困之苦。”
靳老爷子捻着佛珠,神态不复往日红润,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声音低沉道:“做我靳宗建的女儿不知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可她偏偏不惜福,再投胎找别人做父母,就真的比我这个父亲强么。”
“老爷子不要自责,大小姐年纪小,是她遇人不淑,不理解你棒打鸳鸯的苦心。”蔡大师轻轻掐指,“这一世,大小姐年幼失去双亲,作为孤儿已经尝尽苦头,现在把她找回来,必然不会再忤逆老爷子你了……”
棠妹儿不敢再靠近,她放轻脚步候在堂下。
靳老爷子又问大师:“说到小女这一世,茫茫人海,要去哪里才能把她的转世找回来呢。”
“自然道法,一切皆有迹可循。”蔡大师向老爷子靠近几步,声音刻意压低,“其实,大小姐的转世已经出现了,她人就在这座礼堂里。”
这句话,叫人心惊。
不止是门外的助理秘书们,就连靳佑之听到后,脸色都变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嗤笑着问蔡大师,“这可有意思了,小姑姑的转世就在这里,那她是谁,你指出来,我也认识认识她老人家。”
“佑之,不可对大师无礼。”
靳宗建出言训斥,靳佑之不服气,但也没再打断。
棠妹儿去看靳斯年,他坐在白烛墙前,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直很平静。
是置身事外的态度。
蔡大师:“佑少不要心急。听我慢慢说。”
“大小姐的转世究竟是谁,并非我说着算,是运数决定的,今天九月十八,是大小姐的忌日,自然也是转世之人的生日。”
“刚刚已经说过的,转世之人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再加上大小姐过世那天,哀星陨落西北,所以,转世之人,必须来自西北方……”
棠妹儿浑身冰凉,听到这里,她已经知道靳小姐的转世是谁了。。
这世界没有鬼神,有的只是叵测人心,没想到这场追思会暗藏这么大一个阴谋,而她无知无觉变成了诱饵。
孤儿、贫穷、来自西北方,这是为谁量身打造的设定,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蔡大师:“今日在场所有人,老爷子只要叫人去查他们的履历,一定可以找到符合条件的人,到时候就可以确定,那位就是大小姐的转世。”
蔡大师在红港享有盛誉,无论新贵还是老钱,人人都当他是仙师降世,可以一语断祸福。听他说得言辞确凿,在场所有人,不是你看我,就是我看你,各有表情。
棠妹儿被恐惧笼罩,一直盯着老爷子不敢错开眼。
昏黄灯下,古董座钟滴答滴答。
时间临近午夜,《地藏经》再次开坛,低沉的梵音,像暗渡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棠妹儿忍不住再次望向靳斯年,他的神情淹没在阴影下,冷眼旁观的淡然,让她产生一分惧意:给年过八旬的老人设这样一个局,未免太毒辣。
需要花多少钱才能买通佛祖,又需要多少引路金才能把亲人带回阳间?
哪怕靳宗建一生富可敌国,恐怕也不够零头吧。
靳宗建起身背手,在堂中踱步,沉默的当下,是他对靳氏这座商业帝国的绝对掌控,只要他一声令下,连女儿也可以轮回转世。
“蔡大师。”
蔡大师躬身:“老爷子?”
“我们相识二十几年,小女过世后,是你陪我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日子,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蔡大师:“我也视老爷子为知己。当年我寂寂无名,是老爷子赏识我,我才有机会跻身上流社会,所以老爷子对我还有知遇之恩。”
“既然你知道我对你有恩,为什么还要公然耍弄我呢?!”
靳宗建脸色一凛,棠妹儿跟着心脏紧缩,她忙着同情靳宗建,却忘了他根本不是寻常人,又怎么会被神棍几句话给拐走?!
“死者怎么可能会复生?!你利用我思女心切的弱点,拿江湖骗术来算计我,你倒底是何居心?!”
蔡国千怎肯轻易承认。
“老爷子!大小姐能转世,是天命不绝,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与你相见,并不是……并不是算计……”
“难道您不想你的女儿的吗?!难道您不想再见到她吗?!这都是上天想要成全您的思念之苦啊!”
靳宗建冷冷抬手。
靳佑之早就看他不顺眼,抄起手边一块经幡,捏着下巴堵进蔡国千嘴里。“你可真敢说,拿小姑姑做文章,跟我们玩攻心计,你当姓靳的都是傻子吗?!”
靳宗建翻了一圈袖口,淡淡地说,“蔡国千行骗多年,四处敛财,把他交给警察,从今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靳佑之垂手说,“是。”
蔡国千顿时一脸灰败,他口中呜咽,好似辩解。
靳宗建一身疲惫往外走,越过蔡国千时,脚步一停。
“这个人,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我百般照拂,他怎么会有今天,”老爷子在对蔡国千说话,眼尾一挑,视线却扫向身后的靳斯年。
“人心不足蛇贪象,是你有错在先,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第22章 敢不敢是野心纠缠的吻
追思会在午夜散场。
内堂里发生的事,只有少数贴身的人才知道,棠妹儿看着蔡国千和他的徒弟被人从后门押出去,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但,可以肯定的是,以靳宗建的权势,如果不想家丑外扬,让一个人闭嘴的方式有很多,进监狱只是最保守的一种。
天气入秋,夜晚的风格外森凉,头顶飞过一道黑影,夜枭声让人头皮发麻。棠妹儿拢着外套,快走几步。
她的车停在工作人员的位置,那里比较偏,是路灯下的暗角。
先是快走,最后变成小跑,棠妹儿来到车子旁边,发现有人已经在等她了。
“棠大状,你很敢啊,和我大哥一起给老爷子做局,怎么,这么想让我叫你声小姑姑啊!”黑暗处,一点猩红闪烁,靳佑之叼着烟走到光下。
玄黑色的一身西服原本象征庄重,但此刻,外套被他勾在肩膀上,衬衣袖口卷到肘弯。
这人又变匪徒模样。
棠妹儿佯装镇定,“佑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给我装傻。”
靳佑之一扬脸,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一左一右扣住棠妹儿的手臂,就把她往商务车里拖。
巨大的扭痛来袭,棠妹儿差点疼出声,她竭力挣扎着,可半点用也没用,转瞬就被塞到车座后排,身体往前一冲,她的头撞到玻璃上。
她拿手去捂,靳佑之已经跟着上车。
喀拉一声,车门落锁。
与猛兽同笼,棠妹儿汗毛都要炸起来。“靳佑之你想做什么?!”
“是我问你,你想干什么。”靳佑之长腿一伸,狭窄空间里,全是他的压迫。
“连小姑姑的转世,你也敢冒充,我大哥倒底给了你多少钱,你们一起做局戏弄老爷子,是不是赚钱不要命了?!”
“我没有!”棠妹儿矢口否认,“靳生从没和我计划过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问你,蔡国千说的小姑姑的转世,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
棠妹儿神情微微收敛,就是她眉头轻皱的模样,泄露了心事。
靳佑之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蔡国千说的就是你,对不对。”
“局,是谁做的先不提。但放出来的诱饵,是你没错吧。”
“如果爷爷真的信了蔡国千的鬼话,你获得的,将是靳家大小姐的人生。棠妹儿,面对这么大的诱惑,你作为直接受益人,敢说自己一无所知?”
棠妹儿:“刚才在现场,听到他描述转生之人,我也很吃惊,你说我是受益人,我不否认,但为什么他会选我,这是蔡国千做的事,你应该去问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靳佑之忽然扑下来,棠妹儿应激闭眼,还以为这个混蛋要动手打人,哪知他只是撑在上方,附身盯紧棠妹儿。
他在分辨她话中真伪。
棠妹儿靠紧车窗,冰凉的玻璃上洇出一道浅浅的呼吸水印。
她说:“靳佑之,蔡国千的阴谋落空了,我也不是你的小姑姑,你们靳氏的钱我拿不到一分一毫,你应该放心才对,麻烦你不要再纠缠我。”
身上的压力骤然一松,靳佑之松开手,他罕见地这么痛快。
棠妹儿心有余悸,只想赶快逃开,她越过靳佑之去拉车门,却听身后男人幽幽出声。
“靳家的钱早就花不完了,你喜欢多少拿多少,我都不会眨眼,所以,你觉得今天我找你是为了什么?钱吗?”
棠妹儿顿住,手指搭在按钮上,过了好一会儿,她回头。
打火机清脆的磕了一声,靳佑之低头又点了一根烟,车窗落下,灰蓝雾散。
他手搭在窗外,“上次你问我,让小姑姑为情自X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想知道吗。”
棠妹儿看着他。
“他死了。”
靳佑之吐了一个烟圈,“那个男人家世普通就算了,更可恨的是,他还有未婚妻,小姑姑一直蒙在鼓里,但爷爷早就查过他的底,怎么可能让他们在一起。但那个男人胆大包天,竟然吊着小姑姑不肯分手,小姑姑怪爷爷不通人情,所以在车里烧炭。”
“不知道她是为了威胁爷爷,还是真的绝望了,反正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棠妹儿:“然后呢?”
“爷爷知道后,一直很平静,直到小姑姑下葬后,他找到那个男人谈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第二天,男人也烧炭死了。”
阴凉的夜色,无孔不入,棠妹儿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布满了惊恐。
在这块名与利的角斗场上,能活下来的人,没有真正的无辜。
“棠妹儿,不要卷入靳家的争斗。”靳佑之眼中有着她看不懂的眸色,“爷爷不是糟老头,我大哥也不是斯文君子,你夹在他们中间,早晚会被碾得粉碎。”
普通人被平凡碾碎,掌权者被名利碾碎,既然都要人头破血流,凭什么说哪个选择更好?
“佑少一而再的劝我远离靳家。”棠妹儿被戳中反骨,她反问:“那佑少你在这场斗争,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靳佑之扬了扬嘴角。
他是嫡子,生来高贵,根本不需要下场,因为——
“我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
追思会结束后,棠妹儿连续几天去光达开会。
他们的拆迁案,因为地理位置比较偏僻,可议价的空间不多,所以棠妹儿派人去谈了几个回合,那块地很快被拿下了。
事情解决得顺利,郑宏基为表感谢,亲自请棠妹儿吃了顿饭。
西餐厅里,起先大家聊聊股票经济什么的,棠妹儿也没留意,后来,郑宏基提到靳氏,笑容耐人寻味。
“听说最近,靳老爷子联络了不少大股东,准备弹劾Simon,搞不好靳氏下一届的CEO就要换成你们二少爷了,棠大状,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棠妹儿完全不知情,还以为郑宏基在套她的话,等到午饭结束,她回到靳氏才发现,事情比郑宏基说得还严重。
靳佑之今天开始对接业务部,而靳斯年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棠妹儿下午有个面试。
对方名牌大学毕业,做了三年公益律师,方方面面都很很有经验,做人助理属于屈才了。
棠妹儿和他交流之后,犹豫了很久。
对方问她,“大状对我哪里不满意吗?”
棠妹儿回神,说没有。
“你的条件很好……要不然这样,你先回去,我考虑好了,叫秘书通知你结果。”
面试的人一脸失望,看着棠妹儿匆匆离开。
棠妹儿返回办公室,皮包外套车钥匙,一齐抓在手里就往外走。
有争斗,必然有输赢,靳斯年输掉这一局,明里暗里不知道要赔上多少代价,棠妹儿实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他。
驱车上山顶,来到大门口,靳斯年的管家还记得她,对方礼貌帮忙通传,最后将棠妹儿带到影音室门口。
在一层走廊的尽头,黑色大门紧闭。
棠妹儿在门前站定,握了握拳,先敲门,然后倚身去推。
一束微弱的光线泄露出来,厚重的窗帘,将外界光线隔绝,两百尺的空间,完全笼罩在昏暗的氛围里。
棠妹儿走进去,只见靳斯年靠坐在沙发上,正在品一杯红酒。
靳斯年注意到她,微微侧身让了一下,“看过吗,过来一起。”
投影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一部英文电影,棠妹儿看过。两年前它上映的时候,露西和她一起去看的。
是《教父》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
棠妹儿在靳斯年身旁坐下来,柔软的双人沙发很快将两人同时陷住,似靠近又似拥抱,棠妹儿挨着靳斯年,呼吸间是他身上过熟的酒香,而非失败者的落寞味。
她轻轻把头搭在靳斯年肩膀上,即便心里有许多疑问,却因他的平静而不知从何说起。
电影放到男主的女儿被枪杀的场景,一代教父伤心欲绝,棠妹儿望着屏幕里的人,不由地轻声问:“靳老当年失去女儿,也是这样的痛苦吗?”
“不太清楚,那个时候我才8岁,在外面上寄宿学校,等我回到家时,小姑姑的男朋友都已经出殡了。”
“那你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吗?”
“佑之已经告诉你了?”
“是,他警告过我了。”
棠妹儿抬起头,眼中雾气朦胧,“靳小姐是老爷子的心病,但凡触动这块心病的人,比如那个男人,忤逆老爷子的下场,二十几年前他已经试过了,靳生你为什么还要——”
她忽地止住。
不论是以情人还是下属的身份,说出这样一番话,是否有越界之嫌?
然而靳斯年似乎并不介意。
他倾身将酒杯放在一旁,“我想要的东西,和你想要的东西,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只是我去争的东西,风险更高,难度更大,但也乐趣更多。”
“之前没问过你意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靳斯年伸手又倒了一杯酒,“现在如果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玩这场游戏,你会怎么回答?”
浅浅一片粉红,漾在杯底,靳斯年举高,送到棠妹儿眼前。
是邀约。
问你敢不敢。
这场游戏,既分输赢,也定生死。
棠妹儿几乎没有犹豫。她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靳斯年眸光微闪,“所以,即便我失势了,你也愿意跟着我?”
我愿意,是不需要说出来的笃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棠妹儿也想跟人讲一次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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