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晚赤着脚,每走一步便在图上落下一团幽蓝火光,等到火光熄灭,图上便只剩下一团漆黑。
他站在席沉修面前,低垂的双眼无悲无喜。
如今的席沉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眼中的纯粹化作幽暗,他再也不能一眼看清他肩上背负的因果了。
苏清晚抬手,掌心的纹路不甚清晰,依稀间可以看到似有若无的金光从手心闪现,这是菩萨法相特有的护体金光。
苏清晚将掌心对着席沉修,在他周身散下一道金光,被金光覆盖的席沉修感觉浑身上下忽然一轻,他看到自己手背上的伤痕尽数收敛,裂开的血肉在片刻之间全部恢复如初。
还不待席沉修做出反应,苏清晚开口问道:“谷丛隐何在?”
席沉修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苏清晚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谷丛隐。他有些颓唐但是却依旧恭顺的回到:“回地藏,他在屋外守着,以防有人前来作乱。”
“你既用修为为我聚残魂,于我有恩,我可不与你计较前尘。”
席沉修闻言一扫先前颓势,随即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眼中泛起了光,连眼角的云纹都变得熠熠生辉,像是闪耀着光泽的红色琉璃。只是他很快又垂下了眼,有些辛酸的耷拉下了肩膀,微颤着回到:“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这个...”
苏清晚像是没有发觉席沉修的情绪变化一般,淡淡的应了一声便伸手在身前掐出法印然后虚空一抓,谷丛隐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谷丛隐神色如常,好像并不惊讶自己会突然来此。他如今见到苏清晚没有当初的那般疏离,略带着几分忐忑的垂着头轻声道:“丛隐见过地藏菩萨。”
苏清晚说道:“我堕无间地狱时曾吩咐你扶持柳淮坐稳阎罗王之位,你为何违令?”
此话一出,谷丛隐和席沉修皆是一愣。
谷丛隐屈膝跪扑通一声跪倒,沉声说道:“柳淮心思歹毒害得菩萨堕入地狱,丛隐无法遵命。”
“此事与你何关?”
苏清晚这话说得刻薄,谷丛隐心里一抖,不敢置信的望向他,嗫喏着唇,许久才说道:“菩萨,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苏清晚俯瞰着谷丛隐,无波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力,像是不透气的墙堵住了谷丛隐的呼吸。
苏清晚看见谷丛隐凤眼中的委屈,说道:“罢了,事已至此。”
苏清晚一挥手,挂在臂弯的天衣飘动,带起一阵叮咚轻响。随即档案局恢复如初,浮在半空中的轮回图重新化作扶栏上的木雕,那些佛宝化作一缕金光消散,三人也缓缓的落在一楼大厅内,那百根蜡烛重新燃起,摇摇晃晃的火光,忽明忽暗。
席沉修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眼神不善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谷丛隐,没有丝毫对着苏清晚时的那股良善。
谷丛隐自然感觉到了席沉修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但是他如今是丝毫不怕席沉修的,虽然他修为比不上他,但是现在地藏已活,他不信席沉修敢碰他一丝一毫。
想到这里,谷丛隐挺身跪得更加笔直,望着苏清晚的眼神更加幽深。
“你们两个人且先退下。”苏清晚说完便朝着二楼南柯黄粱飞身而去,天衣裙摆在空中画出一道七彩波纹,佛光残影像是一条彩虹。
席沉修等到苏清晚进屋便立刻划出一道结界将两人圈住,他看着缓缓起身的谷丛隐,冷着脸问道:“你隐瞒了我什么?”
谷丛隐闻言轻笑一声,一双凤眼藏着不甚明晰的轻蔑:“哪敢隐瞒,只是你从未问起罢了。”
“地藏让你扶持柳淮?可是你告诉我,是柳淮杀了地藏!”席沉修咬牙切齿,心里有被愚弄后的愤怒与不满。
“事实如此。”谷丛隐挑眉靠近席沉修,他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衫,额前碎发垂落,满身的书卷气,但是脸上却不是读书人该有的阴桀,他像是饭后闲聊般,风轻云淡的继续说到:“可是,事实又不止如此。”
“谷丛隐!”席沉修猛地一把掐住谷丛隐的脖子,眼神狠厉的低声呵斥。
“他如今可不是普通人苏清晚,而是地藏菩萨苏清晚,你要是敢动我,不怕他再次将你送入轮回?”
谷丛隐说完伸手按住席沉修的手腕,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他便知道,眼前这人无论如何的乖张狠厉,在地藏面前都是一只不敢出声的兔子。
而且还要是最单纯的那一只。
“你若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去问他呀。”谷丛隐轻笑一声,伸手将微微皱起的衣袖掸平整,像是好友间的善意提醒般说道。
席沉修自然不会去问,因为那段他不在苏清晚身边的那段时间,他在赎罪。倘若问起,少不了要让苏清晚想起自己有多不堪。
谷丛隐平静的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向楼上关着门的南柯黄粱。
从懵懂忐忑的苏清晚跟着老李走进档案局到如今,恍然一场大梦。而他恰是那个织梦的人,时刻清醒,心知是假,所以惴惴不安,不敢越雷池半步。
毕竟,那人是安忍不动,静虑深密的地藏王菩萨,自己岂敢逾越。
谷丛隐初见苏清晚时,他尚未修出人形,还只是轮回之路上飘摇乱窜的一团鬼火。他见诸多善鬼从他身边走过,满脸憧憬的踏入六道轮回。
他虽不知道什么是轮回,但是隐约猜测应该是什么好去处,不然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的踏进去呢?
日后他才知晓,那是因为他们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事,哪里知道什么好与歹,不过是看别人往里走便也去了。
殊不知,轮回,就是将曾经的悲欢离合再来一遭,往复循坏,生生作孽。
当时苏清晚做普通僧人打扮,面容平静,眼神无波,他静静的站在轮回路上,看着善鬼门一个接一个的踏入轮回。
谷丛隐原以为他也是要入轮回的鬼,便凑到他面前看了许久,直到他一把将自己捏在指尖,谷丛隐才惊觉大事不妙。
谷丛隐想要从他的指间挣脱,但是却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凝固了,完全无法挣脱半分。
“一团鬼火竟然也能生出心智,倒是有趣。”
虽然说着有趣,但是苏清晚的声音却很冷淡。
谷丛隐摸不准眼前人的意思,但是也没有办法做出反应,只能被挟持着抖动自己的火苗。
“便随我去吧。”苏清晚说完手指微微一弯,便将那团鬼火握在了手心。
谷丛隐起初并不知道将自己带走的人是地藏菩萨,只觉得那人手心很凉,任他如何烘烤都无法将其温暖分毫。
好像他的冷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谷丛隐从回忆里走出来,偏头望向席沉修,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哪里会生出后续那么多是非。
席沉修似有所感的迎上了谷丛隐的视线,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我总会弄清楚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此甚好。”谷丛隐的凤眼微眯,往后又退了一步继续看着楼上苏清晚所在的那间屋子,说道:“那我便祝你好运。”
席沉修闻言没有任何反应,谷丛隐也沉默着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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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晚进入南柯黄粱时已经从真佛法相化作了普通僧人模样,他站在书架前,眼前恍惚间浮现自己埋头苦记每一个诡事的相关记录时的景象。
苏清晚抬手在身前一挥,在诡事中自己或见、或碰、或听闻的佛宝尽数浮于半空中。
这些,就是将他救活的关键。
水镜见前尘、招魂幡聚残魂、佛像涤污浊、无量香去罪孽、镇魂鼎稳三魂、轮回灯修七魄、雪国积雪塑肉身。
如来将这些佛宝散至三界时,与四大菩萨一起为其诵无量箴言,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的一缕残魂在诡事中游走时,只要靠近佛宝便可将其收为己用。
苏清晚忽然想起浑身是血的席沉修瘫倒在地时的场景,心里微微一动,抬起手腕面无表情的看着手腕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戚——”苏清晚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当真是一切皆有定数。
倘若当初自己没有一时心软喂席沉修真佛之血,堂堂地狱恶鬼又如何能骗过那些佛宝,让他可以使用佛宝将自己救活?
苏清晚随即一挥手,那些佛宝尽数化作金光消散。
“罢了。”
苏清晚呢喃一句握住锡杖在身前一振,空无一物的空气中忽然黑雾涌动,等到黑雾消散,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裂缝浮在空中,里面隐约中有火光闪耀。
苏清晚毫不犹豫的飞身进入裂缝,等到他的身影消失,那道裂缝随即消失,屋内恢复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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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上天入地
天有九重,重重皆极乐。地狱十八层,层层皆苦海。
苏清晚浮于半空,垂眼看着在烈火之中受尽煎熬的恶鬼,他们虽还有人的意识,但是却已经失去了人的表象。
隆起的肌肤之下是长于幽冥的蚯鱼,它们形似蚯蚓,但是却以人血为食,可在人体内游动,日日夜夜的吞食恶鬼体内的血。凸起的眼球像是被捏爆的珠子,上面布满赤红色的裂缝,硕大的鼻头上面爬满鸦青色的蚂蟥,身上虽然披着几块碎布条,但是却挡不住扭曲的关节和狰狞的鞭伤。
此类恶鬼一般都是生前作恶多端且不知悔改,他们至死都不信因果,便也不信奉所谓的报应。
苏清晚落在众恶鬼面前,眼神淡淡,心思难以捉摸。
忽然,一只恶鬼忽然扑倒苏清晚面前,仰面低呼:“为何?我既不求入轮回,为何要受此惩罚?”
“入轮回,皈三宝,来世无罪孽。何乐不为?”苏清晚的声音舒缓,像是在安抚恶鬼情绪,虽然他的眼神依旧冷淡。
“我愿泯灭于三界,但求不再受此苦!”
恶鬼此时的面貌虽然丑陋,但是苏清晚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凛然之气。
想来,身前应当是个不俗的人,但是可惜了,入了地狱,皆是恶鬼。
“冥顽不灵。”
“那敢问大士,我何错之有?要受地狱酷刑?”
话音刚落,恶鬼身上的鞭伤猛然裂开,数不尽的带着倒刺的长蛇从中爬出。恶鬼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然后颤抖着望着苏清晚:“还请大士解惑。”
苏清晚抬手在他肩头一扫,恶鬼的前世因果尽数浮现与眼前。苏清晚的脸色一沉,往后稍退一步,说道:“造杀孽无数,且心无悔改之意。”
恶鬼闻言嗤笑一声,仿佛满身的痛楚瞬间消散了一般。他挺直脊背,用那双突兀的眼球盯着苏清晚,哑着嗓子问:“大敌来犯,我若不杀,便是我死、我族人灭、我国亡。大士,我不该杀吗?”
苏清晚轻阖眼睑,未置一词。
“若有来世,我虽一心向佛,诚心皈依,可又岂知不会有相同的境遇?”
这话耗尽的恶鬼仅存的一点力气,说完他便无力的瘫软在地,带刺的长蛇将他缠绕,稍微一用力便可将他骨骼勒断。
苏清晚抬眼看向地狱中的众恶鬼,静默了许久之后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然后一挥手将地上的恶鬼重新扔进了地狱。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在试探,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苏清晚转身看向来人。
来者是地狱使者,手握白骨长杖,面容枯槁,佝偻着肩脊,满脸恭维的望着自己。
“何事?”
地狱使者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呜呼一声:“地藏菩萨,您可算是活了!这三千地狱...”说到此处,使者语气哽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地狱将倾!求菩萨救救这三千地狱吧!”
苏清晚随即双眼紧闭,抬手握住禅杖用力在身前一挥,三千地狱中的恶鬼尽收眼底。
苏清晚只需一眼便知晓地狱使者的意思了:恶鬼心中怨恨丛生,如果不尽快感化,将会使地狱倾覆,恶鬼出逃。
按理来说倘若阎罗王在地狱中镇压万鬼,绝不可能出现此等情况。于是他问道:“阎罗不在地狱?”
使者握住长杖的手一抖,长叹一声:“阎罗王与您同时离开,至于是何缘由,我等皆无一人知晓,如今地狱已经三千年无主了。”
苏清晚脸色一沉,想起在诡事中遇到柳淮时的场景,原本以为他不过是离开地狱几日,没想到竟然是一直不在。
苏清晚摆了摆手:“我知晓了,你先退下吧。”
“那...”地狱使者唇齿嗫嚅,望着苏清晚的眼神带着些忐忑。
“我既已经复活,自然不会让地狱倾覆。”
地狱使者长舒一口气,对着苏清晚恭敬的行了礼才缓缓的退下。
原本苏清晚来地狱便是为了找柳淮,问他为何在诡事中会吞噬孤魂,可是如今他既然不在地狱,只能先想办法找到他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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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狱离开后苏清晚便飞身前往九重天上的西方极乐。
这里彩云缭绕,佛光普照,怒目的金刚和慈悲的神佛步履舒缓,袅袅诵经之音流转其间。
苏清晚身披袈裟,手握禅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在众神佛中,期间有人认出他,他便躬身与对方见礼。
虽然苏清晚知晓自己堕入无间地狱多年,知晓此事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是却无人提起,他便也装作无事发生,缓缓的朝着端坐在莲花座上的如来走去。
如来盘腿而坐,手结法印置于膝上,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
“地藏见过尊者。”苏清晚化出真佛法相,双手合十立于身前,乍一看有几分恭敬。
如来脸上的笑意加深,回道:“可想通了?”
苏清晚抬头与如来对视,他站在低处,如来在高处,他仰望如来,如来俯视他。
两者的关系一眼明晰,但是苏清晚却没有丝毫的应该有的敬畏,他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悲喜,闻言也只是淡淡的回到:“不曾。”
“你在无间地狱几千年,竟还是参不透其存在的意义。”如来一顿,抬手对着地藏撒下万道无量金光,压得苏清晚肩膀一抖,险些站不稳。
如来看到苏清晚略微颤抖的身躯,声音惋惜的说道:“地藏,你让我很失望。”
苏清晚咬牙挺住压在自己肩上的无量之力,没有任何的辩解。
“罢了,你且离去,待他日悟透佛法,再来见我。”如来撤回无量之力,对着苏清晚摆了摆手。
苏清晚并未离开,反倒是往前走了半步,说道:“地藏今日前来,只因有一事不明。”
“何事?”
“敢问世尊何为善恶?”
“不伤害别人为善、有利于众生为善、使众生得到幸福为善。”
“若两辆马车相逢于狭路,车上皆有族人若干;车避让则自坠于崖,若不避则两车俱毁,敢问世尊,如何做为善?”
此言一出,立于如来座前诵经的众佛与菩萨都陷入静默中,如来看向苏清晚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苏清晚并没有当真要如来回答他的问题,他说完便对着如来见了礼然后往回走。
“地藏,善恶皆由心所起。”
“地狱三千,足够你参悟其中道理。”
苏清晚闻言脚步微顿,然后继续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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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晚回到南柯黄粱以后在里面静思了许久,回忆在诡事里面经历的种种,回忆当时自己的每一种情绪,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作为地藏菩萨,他忘了什么是惊恐、忐忑、无助。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诸事皆有因果。而他自身的力量又让他无所惧、无所求,他已经如古井一般沉寂无波太久了,谷丛隐和席沉修两人的误打误撞竟然让他体验了一回做‘人’的感觉。
涟漪尚浅,终将归于平静。
短短几月过去,一切当真是南柯一梦。
苏清晚面无表情的走向屋里的茶几,然后动作娴熟而惬意的给自己煮上了茶,闻着扑鼻的清香,想起谷丛隐种的满山的茶树,往茶杯里到沏茶的动作一顿,他眼珠一转,沏了第二杯茶。
“丛隐。”
苏清晚的声音平淡,仰头望着屋门的谷丛隐几乎是听到的一瞬间便回到:“丛隐在!”
“来。”
“是。”
谷丛隐说完轻笑一声看向站在一旁盯着自己,满脸不善的席沉修,无声的张口说道:“看来不能陪你站在这里了。”
席沉修见状,冷哼一声,继而眼不斜视仰头望向南柯黄粱。
谷丛隐随后便飞身上了二楼,然后敲响了紧闭的房门。
“进来吧。”
谷丛隐闻言眼神一暗,想起曾经自己端坐于内,苏清晚在屋外敲门的场景。想不到,短短数月,一切就变了。
谷丛隐收敛思绪,推门进屋。
屋里的灯都亮着,将端坐在茶几边的人照的很清晰,苏清晚如今是僧人装扮,没有菩萨法相时那般让人望而生畏,他微仰着头望向这边,眉目间略带笑意,谷丛隐见状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坐。”苏清晚看着谷丛隐,用眼神示意他坐在茶几对面。
谷丛隐闻言快步走了过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双手看似随意的放在膝上,但是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像是在激励隐忍某种情绪。
苏清晚端起浓茶,抿了一口,然后将茶杯轻轻的放回原位。
“席沉修为何会再成为恶鬼?”
苏清晚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谷丛隐,头顶的光在他眼窝上打下浓重的阴影,明明温润的五官此刻显得有些阴沉。
谷丛隐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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