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不过是过眼云烟。
杯中的热茶已经变冷,苏清晚抬手将茶倒在地上,然后随意的说:“关于他,你知道多少?”
“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地狱判官。”席沉修略一停顿,然后说道:“不过他好像很讨厌我。”
苏清晚轻笑一声:“他对你喜欢还是讨厌,有什么意义吗?”
席沉修闻言一愣,事实确实如此,谷丛隐的喜欢与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苏清晚起身走到扶栏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说道:“不过他今日前来,倒是有些奇怪。”
“大士的意思是?”
苏清晚抬手虚空点了点湖面,上面瞬间卷起圈圈涟漪。
“只是些猜测,也不好妄下定论。”
恰好在此时,亭子前的长廊上跑来一个人影,他穿着锦衣长袍,头戴玉冠,阳光将他的五官照的明媚了许多,含笑的视线落在苏清晚身上,右手也在身前挥动着。
苏清晚转身看着来人,眼中带了些笑意,轻声对着席沉修调侃道:“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他是周游国的王,还只当他是凡间的富家公子哥,半点没有身居高位的沉稳。”
席沉修看着越来越近的柳淮,这段时间他与柳淮并未深交,每每都是沉默的守在一边听他们品茗交谈。
“清晚兄!”柳淮高深呼喊,脚步不停的朝着亭中奔来。
苏清晚朝他迎了过去:“今日怎么这么开心?”
柳淮几步跑到苏清晚面前,神情激动的说:“我得到一个好东西,特意拿来给你看。”
说着,他变成衣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递到苏清晚面前,上面绕着一根红线,看样子是一幅画。
苏清晚笑着接过卷轴,然后缓缓的打开。
画轴不大,画面也有些粗糙,但是只浅略的一看,便能看清浮在半空中,身披袈裟,手握锡杖的僧人与苏清晚的面容及其相似,而且僧人旁边还用朱砂写着——地藏菩萨几个大字。
苏清晚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他故作惊讶的将卷轴铺到石桌上,让席沉修看清上面的内容,然后对着柳淮说道:“这画上的地藏菩萨像竟然与柳兄有几分相似。”
柳淮闻言大笑一声:“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将此画拿来与清晚兄过目。”
“不知柳兄是在哪里得道的此画?”
“说来也是巧合,我今日出门时便在台阶上看到了这个卷轴,我捡起来打开一看便发觉这菩萨画像与你我有些相似。”柳淮说着抬手在画上轻轻一点:“想来,你我皆是佛门有缘人。”
苏清晚闻言,神色莫测的和席沉修对视一眼,然后轻笑着说道:“要真是如此,那我可是要去吃斋念佛,只等着哪天荣登极乐了。”
柳淮嗔怪的轻拍苏清晚的肩膀:“你性格洒脱,哪里能受得了佛家规矩。你就且等着,等我登了极乐,便点你成佛,免去修行清苦。”
“那我便等着柳兄了。”
“好说好说。”
随后柳淮便拉着苏清晚谈天论地,直至夕阳西下,黄昏已至才与两人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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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将破晓时分,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无风无雨,只有轰隆隆的雷身响彻大地。
苏清晚正仰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闻声骤然睁开双眼,恰好与守在一旁的席沉修四目相对。
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这个雷不是普通的惊雷,而是地狱怨气聚集以后引起的天雷。
苏清晚即刻起身,动作迅速的推开门往外走去。
屋外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就像是曝晒了许久的腐尸发出的腥臭味。
苏清晚抬头朝天边望去,便看到朝阳被厚重的黑色乌云遮挡的严严实实,透不出半点日光,头顶的乌云卷在一起,压的极低,好像只要一抬手便可以拽下一团黑云。
“怎么会这样...”席沉修呢喃低语,满眼的不可置信。
苏清晚倒是镇静的多,他看向屋前的那一株玉兰花,上面的白花也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就连上面的筋脉都是黑的。
忽然,张大娘和柳伯的屋子里传来几声痛呼,苏清晚连忙转身朝屋子跑去。
一推开门,便看到两人瘫倒在地上,满脸惨痛的大声哀嚎,而且,他们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一样,满脸的皱纹,头发也变得雪白,漏在外面的肌肤上爬满了黑色的斑点。
苏清晚脸色一沉,对着身后的席沉修说道:“去救人。”
席沉修应声向前,扶起柳伯便开始救人。
苏清晚退出了屋子,然后飞身立于高处,俯瞰整个周游国。
只一眼,他便看出了端倪。
整个周游国都褪去了颜色,他所在的位置是浓得像墨的黑色,往外黑色便浅了很多,直到周游国边境,变成了淡灰色。
苏清晚传音给席沉修,说道:“周游国已经被怨气覆盖。”
席沉修闻言不敢耽搁,迅速的将张大娘身上的地狱怨气除去以后,连忙飞身至苏清晚身边。
“怨气是从我们这里散出去的。”苏清晚看着席沉修,语气平静的说着。
地藏菩萨久在地狱,倘若散出怨气,确实足以弥漫整个周游国。但是席沉修却知道,绝对不会是他,于是直言到:“有人在陷害大士。”
苏清晚微阖双眼,语气淡淡的说:“阎罗之位空缺许久,地狱中唯我一人有如此能力。”
席沉修闻言一愣,连忙说道:“那九天之上呢?可有人能散出如此多怨气?”
苏清晚脸色沉寂的看着惨淡的周游国,忽而记起最初所见的美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凉。
究竟是谁,倾覆一国,只为让他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孽。
他长叹一口气:“他既然能消无声息的在我身边散下罪孽,又岂会让你我猜透。罢了,先想办法救周游国。”
“该如何救?”
“唯有如来尊者可救。”
席沉修神情一顿,他不过是区区地狱恶鬼,是万不够资格九重天面见尊者如来的。
“我在此等候大士。”
苏清晚点点头,随即飞身前往西方极乐寻求如来前来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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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晚一个身法便到了西方极乐,天穹的七彩佛光普照,彩云悠悠的浮在周身,寥寥升起的青烟里面包裹着靡靡佛音。
他化出真佛法相,快步朝着如来所在的大殿走去。
才走到殿前,如来座前的小僧便迎了出来。
小僧双手合十立于身前,堵在苏清晚的面前,躬身问道:“地藏菩萨可是因周游国一事来寻尊者?”
“尊者已经知晓此事?”苏清晚问道。
小僧点点头,恭敬的回到:“尊者已知晓。”略微一顿,小僧又说道:“尊者让我告知菩萨,此事因果皆由菩萨而起。”
苏清晚闻言表情一僵,问道:“为何?尊者应该知晓我并未散出怨气。”
“菩萨即为地藏菩萨,久居地狱,怨气虽无形,但是却早已经沾满了菩萨周身,菩萨久在周游,自然会导致此果。”
苏清晚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他身上的璎珞忽然开始剧烈抖动,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庙堂之上的敲钟声。
小僧见状,赶紧垂下头不再做声。
苏清晚抬手轻抚身前的璎珞,叮当声瞬间消失。
“此乃你命中劫难,回吧。”
如来的声音如雷贯耳,震得苏清晚耳边嗡嗡作响,他望向大殿,里面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如来的身影,但是他知道如来此时应该是正看着他的。
“尊者,可否告知我该如何救周游国?”
回应苏清晚的是沉稳而清晰的诵经声。
“菩萨,请回吧。”小僧抬起右手,对着苏清晚示意。
苏清晚眉眼低垂,周身环绕的佛光在此刻黯淡了不少,骤然间,让人感觉他不再是那个矜贵自持的地藏菩萨,反倒是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普通僧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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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周游国上空,看着狼藉的土地,苏清晚心情复杂。
因为他的疏忽,导致整个国家遭受此劫难,任他在地狱游走几十万年,依旧无法释怀。
就像是,他亲手将一个原本美丽浪漫的好地方变成了萧瑟残酷的地狱一般。
苏清晚仰头深呼一口气,抬手在身前结出真佛法印,化出千万修为散于周游国。
金光闪烁的修为像是大雨倾盆一般,迅速的铺满整片土地,可是黑灰的树木花草,在修为的倾覆之下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生机尽失的样子。
苏清晚见状瞳孔微缩,满脸的不可置信。
真佛法印也救不了吗?
“大士!”
席沉修遥遥的望着立于半空中的人,大声呼喊。他也看到了散下的修为在触碰到树枝时顺序化作虚无,短短两个字既担忧又心疼。
但是苏清晚并没有回应席沉修,他此刻感觉到格外的僵硬,他的手指,关节,就连睫毛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他就这么愣愣的立于半空之中,俯瞰整个狼狈不堪的周游国。眼神不悲不喜,空洞无一物。
席沉修飞身到苏清晚的身边,看到此时的他,心里猛地一抖,现在的苏清晚,与身在地狱中时的他一模一样了。
最开始,席沉修并没有发觉离开地狱时的苏清晚有什么不同,他局促的跟在他身后,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因为在地狱的时候,苏清晚对他总是疏离而淡漠的,让人望而却步。
直到有一次,苏清晚带他闯入一处人迹罕至的枇杷林,那时枇杷正熟透,一个个饱满多汁的挂在树梢,看上去像是硕大的宝石。
“去给我摘些来。”苏清晚站在一颗枇杷树下,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枇杷。
席沉修哪敢不从,直接飞身上去摘了满怀的枇杷。
但是还不等他将枇杷送到苏清晚面前,一个身穿碧色长裙的女子便从天而降将他怀里的枇杷尽数打落。
“你这偷果的贼,竟然敢偷到姑奶奶我的头上?”女子横眉冷眼,手指着席沉修的前门,大声呵斥。
席沉修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枇杷,心想菩萨要怪罪了。
女子看到席沉修竟然只顾着地上的枇杷,对自己视而不见,心里的怒火更甚,抬手抽出腰间的软剑就朝着席沉修的面门劈过去。
席沉修感觉到杀气,迅速朝旁边一闪,顺势伸手挡住女子的剑刃。
“你这满山的枇杷,我不过摘几个而已,你就要造杀孽,不太合适吧?”席沉修看着女子说道。
女子冷哼一声:“姑奶奶想杀就杀,你就算是从我这山上路过,我也能杀。”
一直站在一旁的苏清晚闻言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小枇杷,你这脾气可变厉害多了。”
女子原先只顾着席沉修,并没有注意到苏清晚,等到听到了他的声音,表情一松,立刻放下手里的剑,朝着他张开双手,猛地一把抱住他,大声喊道:“清晚哥哥!你终于来了!”
苏清晚故作嫌弃的推开她的手,啧啧两句:“快些松开,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小枇杷嘻嘻一笑,耸着肩像个小姑娘一般对着苏清晚羞涩的眨巴着眼睛,娇滴滴的说道:“清晚哥哥,我还想更加放肆呢。”
苏清晚随即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拍:“胡闹。”
席沉修呆愣着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敢这么和地藏菩萨说话,也从没有见过苏清晚对人这么温润和善。
小枇杷瞟了一眼傻愣着的席沉修,眼珠一转惊讶的指着他问苏清晚:“清晚哥哥,这偷果子的小和尚不会是你带来的吧?”
“他叫席沉修,是随我修行的小僧。”苏清晚说道。
小枇杷撇了撇嘴:“哼,还修行呢,净想着偷鸡摸狗的勾当。”
苏清晚抬头看了眼满树的枇杷,貌似不经意的说:“是我让他去摘些枇杷。”
小枇杷闻言一愣,尴尬的摸了摸耳前的一缕青丝,说:“那清晚哥哥前面怎么不说...”
“我哪知道几千年不见,你的脾气竟然变得这么暴躁。”
小枇杷伸手挽住系在腰间的飘带,低声说道:“以前的我就是因为性格太软,所以才被西边的那些老妖怪欺负的差点保不住这座山。虽然清晚哥哥你已经替我收拾了他们,但是我还是告诫自己,要变得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属于自己的一切...”
苏清晚伸手轻拍小枇杷肩膀,想起初次见到她时,不过小小的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被大妖们打出来的伤痕,虽然牙齿都害怕的开始颤抖,但是眼神却依旧坚毅的挺直脊背守在自己的山上,不肯退让半步。
苏清晚温声说道:“你年纪尚小,无需思虑过多,这里方圆五百里都有我的佛光庇佑,无人敢来欺负你。”
小枇杷闻言惊讶的睁大的双眼,她还以为是自己虚张声势的脾气将那些觊觎她这块好地方的妖怪吓跑了...
“多谢清晚哥哥!”小枇杷笑的眉眼弯弯,伸手又一把环抱住苏清晚。
苏清晚无奈的摇摇头,依旧将她推开。
小枇杷被推开了也不尴尬,反倒是凑到席沉修身边戳了戳他那身僧袍,问道:“小和尚,你跟着清晚哥哥多久了?”
席沉修被她的这句话惊醒,断断续续的回到:“不到五千年...”
“啧,这么久。”小枇杷嘟囔着伸手指了指枇杷林:“去摘枇杷吧,满山的枇杷随便你摘。”
席沉修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任何动作,他静静的望着嘴角含笑的苏清晚,惊叹于他竟然会如此温柔。
此后的年岁里,苏清晚带他去过许多‘老朋友’的地方,无一例外的,苏清晚对他们都格外和气,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
时间久了,席沉修便察觉出来了,苏清晚只有在地狱中时才会那么冷漠。
可是现在,苏清晚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阴沉的气息,无悲无喜的脸上一双淡漠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大士...”席沉修低声呼唤,试探着伸手轻触他的衣袍。
还不等他的手指碰上苏清晚衣角,沉默不语的苏清晚猛地急速下坠。
席沉修急忙追上。
苏清晚停在了一处府邸前,紧闭的大门上不满斑驳的刮痕,那是被怨气腐蚀后的残痕。
苏清晚沉着脸飞身入内,院子里面已经一片狼藉,花草树木都成了枯萎的黑色,青石板路上也蒙了一层黑色的灰。
这里离苏清晚住的地方太近了,怨气已经将这里吞没。
“柳淮死了。”苏清晚闭上眼,说道。
席沉修环顾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这里竟然是柳淮在此处的住所,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一点人气了。
席沉修闻言眼睫一颤,半晌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有愧于他。”
苏清晚长呼一口气,身后虚空一抓,禅杖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随后他将禅杖在身前用力一跺,两人瞬间便到了地狱黄泉路上。
黄泉路上的曼陀罗花开得绚烂,一条蜿蜒的小径穿过花丛,上面挤满了新死的鬼。地狱差使们守在路旁,手握长棍,面容凶狠的压着新死鬼往孽镜台前走。
苏清晚踩在一朵曼陀罗花上,视线扫过那些人,一眼便找到了一身锦衣长袍的柳淮。
他表情平常,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已经身死的事实,就这么麻木的跟着人流朝前走着。
苏清晚抬手对着他微微一招,柳淮瞬间便到了他眼前。
柳淮看到苏清晚时脸色一变,眼睛里面闪过诡异的光,他轻嗤一声:“原来你真的是地藏菩萨。”
苏清晚闻言微微皱眉:“你已经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了!”柳淮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地狱?为什么?”
苏清晚沉默着垂下眼睑,并未作声。
柳淮见状,猛地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声质问:“周游国没了,因为你,周游国的子民都成了这黄泉路上的鬼,你知道吗?”
“我知道。”苏清晚淡淡的说道。
柳淮的双手猛地用力,绷紧的手背上青筋抖动,像是要捏碎苏清晚的骨头一般。
“我会给他们一个好的来生。”苏清晚忽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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