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咽了咽嗓子,回到:“当日大士堕入无间地狱,我救大士心切,便找到了席沉修告知他此事,我原本想的是他在地狱时曾经吸食过大士佛血,应当可以引出大士在无间地狱里面的残魂,有了残魂我便可以想办法替大士将养魂魄,然后再利用诡事找到佛宝救回大士。”
谷丛隐说到这里一顿,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苏清晚,然后又继续说到:“我并不知道他为何会再次成为恶鬼。”
苏清晚闻言未置一词,他静静的看着谷丛隐,眼神如浓雾,让人看不清藏在里面的情绪。
过了许久,苏清晚忽然虚空指了指谷丛隐面前的茶杯说:“喝茶。”
茶早就冷却,席沉修却依旧仔细的品味着,垂下的眼睑在他脸上打下阴影,盖住他眼中的忐忑。
“还记得我当初从轮回路上将你捡回来时告诫过你什么吗?”
谷丛隐抿唇,与苏清晚四目相对,然后回到:“记得。”
“你诞于地狱,无魂无魄,却有天神佛骨,若走正途,可上九重天。”
起初听这句话时谷丛隐有些懵懂,不知道什么是正途,也从未去过九重天。他跟着苏清晚走过许多地狱、见过诸多恶鬼以后才知道‘去九重天’对于地狱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无上的殊荣。
但是,他不想去。至于为什么不想去,却是半分不敢再提及的。
“既然记得,你便去想办法将柳淮带回地狱,让他安稳的坐上阎王的位置上。”苏清晚说完注意到谷丛隐的脸色一变,又解释道:“三千地狱将倾,若寻回他,对你来说是一件大善缘。”
谷丛隐看着苏清晚张张合合的嘴唇,他不理解为什么身为菩萨的苏清晚总是喜欢说些让他心里郁结的话。
三千地狱倾覆与否,与他谷丛隐有什么关系?柳淮做不做阎王又与他何干?但是他不能说,走正道的鬼火是不能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
他需要心怀天下,悲悯众生。
这是苏清晚当时对他的期望,也是几万年来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谷丛隐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感觉胸前里面蓄满了愤懑。
“怎么了?”苏清晚剑谷丛隐没有任何反应,有些疑惑的问道。
谷丛隐恍然回神,心里想法再多,脸上却依旧风平浪静,他微微摇着头说:“无事。倘若当初我遵循大士的叮嘱扶持柳淮,也不会出现如今的情况。既然一切因我而起,我便会想办法找到他,然后将其带回地狱。”
“如此甚好。”
苏清晚说完给谷丛隐身前的杯中续上了热茶,淡黄色的涟漪在杯中散开,最后又归于平静。
谷丛隐端起热茶,温暖骤然间将他的指腹烫热,他收紧手指,用力的将杯壁握紧,指甲叩出微微的声音。
苏清晚视若不见,神态如常的品茶,眼神平淡如水的覆盖在谷丛隐的身上。
沉默片刻,谷丛隐释然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将茶杯重新放回原位,自始至终未喝一口。
“大士,那这个档案局是否还需要留下?”
苏清晚闻言环顾一圈自己住了几个月的房间,里面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是却雅致大气。
“留着吧。”略一停顿,苏清晚问道:“老李、柳司他们呢?”
好像自从他最后一件诡事里面出来以后就没有在档案局看到其他人了。
“为了避免复活大士时横生枝节,从诡事里面出来后我便将他们都送入了梦境。”
苏清晚想起那个稚气未脱的柳司,眼里带了些笑意,对着谷丛隐说:“你建档案局送我入诡事寻得那些佛宝,档案局里面的每一个人于我而言便都有因果,无论如何,档案局必须留下。”
谷丛隐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不理解为什么苏清晚对于其他人这么特殊,而对自己和席沉修却表现的过于平淡。
谷丛隐收敛情绪,眉眼微垂,回到:“丛隐知道要如何做了。”
“我会离开这里,无需对他们说太多关于我的事。”苏清晚最后叮嘱。
谷丛隐闻言有些试探的问道:“大士将要去哪里?”
“我既为地藏菩萨,当然是要回地狱去的。”
苏清晚轻笑一声,起身走到谷丛隐身边,然后弯腰将脸靠近他的肩颈,温声说道:“你与席沉修费尽心思将我从无间地狱中救了回来,我自然要想办法报答你们。”
“我...”谷丛隐眼瞳一缩,下意识的想要辩解,但是刚张嘴身边的人影便消散不见,屋子里面瞬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桌上的两杯茶早就冷了,谷丛隐的脸色阴郁,他躬身将苏清晚的那杯茶端了起来,然后冷着眼将茶一饮而尽。
“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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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席沉修的前世
席沉修看着紧闭的屋门,脸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黑。他不知道苏清晚会和席沉修说些什么,他无法揣测那人的心思。
曾经,他妄图猜透苏清晚,但是却犯了弥天大祸,导致自己被苏清晚送入了轮回。
那时,他一身僧袍跟在一身袈裟的苏清晚身后,行走于三千地狱已经近万年。期间他目睹过恶鬼于地狱中受罚,场面血腥又残忍,惨叫怨怼声绵绵不绝。
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与苏清晚走到一处小地狱,里面有新死鬼数百,个个都形容枯槁,眼神混浊。
“大士,他们因何而死?”席沉修问。
苏清晚不过是随意的瞥了一眼便回到:“其中半数犯偷窃入地狱、半数多诳语入地狱。”
席沉修曾经听过,凡是犯偷窃、多诳语入地狱者皆因其行导致他人身陷苦难。
“大士,倘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他人身陷苦难呢?”
地狱中忽然涌入大量海水,不过刹那间,海水就填满了地狱。那些新死鬼在海水中费力的挣扎,扑腾起的海水在空中化作根根细针扎入他们的肌肤,不久后,海水便成了浅浅的紫色。
“你在悲悯他们?”苏清晚将视线从小地狱中收回,不温不火的落在席沉修的身上。
“这许多年,我跟着大士见过许多地狱酷刑,深知其是为了洗清恶鬼身上的罪恶,可是那些恶鬼身上当真应该背负那些罪孽吗?”
苏清晚闻言,没有任何反应。他的面容沉稳,眼神无波,将眼前的席沉修细细的打量了许久,才轻笑一声:“我竟忘了,你生前便是一个悲悯众生的人。”
苏清晚语速舒缓,语气平和,本应该是在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席沉修却在里面听出了一丝嘲弄。
他好像在嘲讽席沉修的悲悯之心。
“大士,我是不是多嘴了?”席沉修有些忐忑的问道。
席沉修的五官精致,如今稍微蹙起眉,额间的忍冬花纹分外惹眼,略显慌张的神情里面藏着几分讨好。
他好像很怕自己?苏清晚莫名的想到这一点,他挑挑眉,回到:“无事。”
苏清晚伸手随意的朝着在海面起起伏伏的一个男子说:“此人于公元163年中元节那日偷窃一妇人十两银。殊不知,那是妇人卖了全部家当给家中独子的救命钱。幼子无钱救命,年仅5岁便亡,妇人随后也寻了短见。你说,他该遭受此罪吗?”
席沉修的神情随着苏清晚的话语绷得越来越紧,等到苏清晚说完,他眼神一暗,低声说道:“是我没能看清事情原委。”
“入了这地狱的,便是满身肮脏罪孽,无一人可开脱。”
苏清晚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冷,像是寒冬里腊月里面迎面吹来的风,刺得人头皮发麻。席沉修被他眼角的余光一扫都觉得浑身一抖,抿起了唇半晌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除你以外。”苏清晚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席沉修不解的问道:“我?”
苏清晚此时的眼神又变得平淡无波,他伸手轻点席沉修的眼窝,冰冷的指腹在席沉修肌肤上像是宣纸上作画的画笔,晕开一团粉红。
“你眼中有悲悯。”
“是被世人挖空身躯以后依旧不减的悲悯。”
席沉修突然懂了苏清晚的意思,有些忐忑的问道:“大士可以看到我生前的一切?”
苏清晚闻言,轻笑一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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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沉修生前过的并不顺意,幼年时父母皆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家中亲友无一人愿意赡养他一个孤苦幼子。席沉修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怜之处,他手脚健全,总有一天可以自食其力。
在席沉修住的那条巷子尽头有一家医馆,那里的张郎中是个年过半百、慈悲为怀的大善人。
席沉修一个人用家里仅剩的一点米糊弄了几天之后,便看到有一个留着山羊须,身穿粗布窄袖长衫的男子站在自己家门口,他眼光中有席沉修看不懂的情绪,但是是一种让人想要靠近的感觉。
就像自己那早逝的父亲一般,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就让他感觉不到孤寂。
张郎中看着站在屋内,面容狼狈的幼子,并未多言,只浅笑着对他招了招手,那孩子便毫不犹豫的朝他走去来了。
“孩子,去我那里吧。”
席沉修闻言点点头:“好。”
他没有问那里是哪里,只是仰头看着男子勒在腰间的腰带上的绣花,花下部分细长,上面对半张开,里面的花蕊伸出散开。
于是,孤苦无依的席沉修便跟着张郎中去了医馆,成了医馆里的常客。
席沉修那时虽年幼,但也知道何为知恩图报,他在医馆中时便帮着张郎中取药、煎药。
站起来才比诊脉桌高一个脑袋的幼子,穿梭在医馆里,时间久了,他身上便染上了一股中药味,微微泛着些苦。
有一日,张郎中问他:“沉修,你可否愿意继承我这衣钵?”
这时的席沉修已经有张郎中差不多高了,这些年来,他早已经记熟了那些名字文雅、功效各异的药材,若说日后是否要做一个郎中,他确实还没有决定。
悬壶济世虽好,但是他更想走出这个小镇。
他在书上看了许多文人写下的游记,有高山流水、闲云野鹤,许多他不曾见过的人与事,他想要去亲眼看看。
但是当他看到张郎中鬓边的白发、眼下的乌青、龟裂的指甲,还有那双略显浑浊的双眼的期许时,他迟疑了。
“张叔,我愿意。”
张郎中闻言铺满皱纹的脸上随即张开一张笑容,那些沟壑显得更深,但是他眼里的光却明亮了许多。他有些欣慰的伸手轻拍席沉修的肩膀:“甚好!甚好!”
随后的几年,席沉修潜心学医,同时也阅览了更多的书籍,从书中走遍了许多地方。
虽有遗憾,但是看到张郎中日渐佝偻的身躯,他却从未后悔。
在医馆里,席沉修见了很多的生离死别,离世的人有遗憾、有解脱、有牵挂、有不甘,在世的人却尽是怅然。
他总是想,人死了代表着什么?化作白骨后,他难道就不是那个他了吗?
这种问题过于稀奇,他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尽己所能让受病痛折磨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张郎中对他倾囊相授,他也学的刻苦,在他十六岁那年,在小镇上便有了活菩萨的称号。
如果时间的长河风平浪静,那么席沉修应该会如张郎中一般,到了花甲之年定然是医术高超的在世华佗。
但是疾风骤起,卷起惊涛骇浪。
一场瘟疫席卷而来,年老者夜夜咳血呼吸微弱、年幼者高烧不退食不下咽、就算是青年人也会浑身虚弱四肢酸痛。
这场瘟疫传染速度极快,不多短短数日便在方圆百里蔓延开来。
医馆作为救治病患的场所,自然不能将染了瘟疫的人拒之门外,而且张郎中心善,是断然做不出这般狠心之举的。
可惜,他本就年迈,不多时便也染上了瘟疫。
席沉修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张郎中,眼神晦涩,胸中郁闷。
忽然,张郎中猛地咳嗽了两声,席沉修迅速弯腰将人拢在怀里,然后伸手放在张郎中嘴边,手心瞬间就捧了一滩热血。
“张叔...”席沉修哑着嗓子叫到,声音有些微颤。
“无碍,前面那些病人可安置妥当了?”张郎中微闭着眼,虚弱的问。
“都安置好了。”
“那就好。”张郎中说完歇了很久才继续道:“人皆有一死,你无需为此忧愁。”
“张叔,你不用担心,我会救好你的。”
席沉修的眼神落在手心已经冷下来的血上,语气格外坚定。
张郎中未曾回答,已经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席沉修小心翼翼的将张郎中放回床榻之上,然后起身快步朝着医馆前厅而去,那里躺着些病患。
他要染上瘟疫,才能真切的感受症状,然后想办法配置出制药的方子。
可是他已经同那些病患在一起许久,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染上瘟疫呢?席沉修疑惑不解。
席沉修才走近前厅,便看到一个年迈的老翁打算翻身下榻,他连忙跑了过去将人扶住,问道:“大爷,你怎么起来了?”
老翁鬓发皆白,嘴角的肌肉依旧下垂,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含糊,他顺势将手搭在席沉修的手臂上,断断续续的说道:“我要回家啦,家里的老黄还在等我咧。”说完他又一笑:“老黄是我养了快十年的狗,很乖,会守家。”
席沉修闻言出口安抚到:“大爷,你再在这里躺几天,等医好了病,我亲自把你送回去。”
老翁抬头看了一眼席沉修,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不医了,最后几天,我要和我的老黄在一起的。”
老翁说话时,不太清明的眼睛里面有片刻的恍惚,大约是想到了大黄,想到了那只老狗。
“老黄年纪也大了,我要快些赶回去,不然老黄该着急啦。”
老翁又说了一句,说完便垂下头叹了口气:“家里只有我和老黄了,医不医得好有什么重要呢,老黄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我...也就这两天了。”
席沉修的手依旧扶在老翁的两臂上,他能感受到粗布衣裳下面细弱的骨头,好像他稍微用点力便能折断一样。还有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双手,指甲里面的污泥像是融进了血肉,藏的极深,手上的肌肤皱缩在一起,像是一层被煮久了的鱼皮。
“大爷,在等等吧,我可以医好你的。”席沉修咽了几下嗓子,才哽着说道。
老翁并未说些什么,他只是仰着头盯着席沉修,眼眶有些发红,眼中的祈求和坚定糅做一团砸在席沉修的心上,年迈者的期望是压在身上的一座山,他无法挣脱。
不得已,席沉修亲自将老翁送回了家。
可是老黄已经死了,僵硬的躺在老翁的门前,面朝着他们路口,眼睛未曾闭上。
老黄死不瞑目。
它还没来得及和老翁作别,便骤然与世长辞。
老翁颤抖着将老黄的身体捧在胸前,眼眶红的厉害,但是却没有流泪。他压着嗓子对席沉修说:“多谢啦,年轻人你先回去吧。”
说完,老翁伸手轻抚老黄额间的那一撮淡灰色的毛,嘴里念念有词。
席沉修看着这一幕,沉默了许久,眼中有悲戚和伤怀,最后终究是无奈的转身离去。
只有想办法治好他们,才能避免更多的悲剧发生。
随后的日子里,席沉修一边想办法让自己感染瘟疫,一边废寝忘食的研读医术想要找出治病的法子。
张郎中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夜夜咳血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席沉修却依旧没能在医书上找到任何办法,他不得已走了偏方。
既然自己无法感染瘟疫,那还是不是证明自己体内有什么可以和瘟疫抗衡的‘药引’?
在张郎中因为病情的加重陷入昏迷之后,迫于无奈的席沉修偷偷的放了半杯血喂给了张郎中。
随后,他惴惴不安的守在床边半宿,一点不敢怠慢的时刻注意着张郎中的反应,在第一声鸡鸣响起时,张郎中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沉修...”
席沉修闻言起身靠近床沿,紧张的伸手搭在张郎中的手腕上,感受到指腹下面传来的有力脉搏后,席沉修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张郎中在知晓席沉修救自己的办法以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张叔,怎么了?”席沉修问。
张郎中看上去丝毫不为自己得救而欣喜,神情反倒还有几分不安。
忽然,张郎中一把抓住席沉修的手腕:“沉修,记住,切莫将我痊愈的消息告诉第三人。”
“为何?”席沉修不解。
张郎中长叹一口气,看向席沉修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晦涩:“人为了活下去,往往都会泯灭良心。”
席沉修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的说:“张叔的意思是,有人为了治病会强行取血?”
张郎中点点头,紧锁的眉头没有半分松懈:“小心为上。”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席沉修的血可以治好瘟疫一事,很快便不胫而走,速度比瘟疫传播的还快。
起初,是一个男子抱着伤在襁褓中的幼子跪在医馆前求血,席沉修心软,取了半杯给他。
随后,便是陆陆续续的的人为了年迈者、年幼者前来讨血,席沉修给了。
可是,后来,年轻的人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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