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房间就剩他一人了,贺渊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望着陆浩,突然就觉得寂寞起来。
他昏迷的时候,阿浩也是这么寂寞地看着他吗?
贺渊还没仔细看过陆浩的刀伤,但是纱布层层叠叠地包裹住伤口,他也无法判断伤口的深浅。
又是中毒,又是刀伤。
他竟然没陪在阿浩身旁。
贺渊突然觉得后怕起来,他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恐慌终于爆发了。
他自小不善交际,甚至被人评价过孤僻。他的生活无非就是一个人学医术,一个人看话本,一个人熬过漫漫长夜。
他有时候失眠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他会想人和人的羁绊不过如此,自己的痛苦终究只能自己承受,一个人的时候终究会寂寞。
但对他来说,陆浩不一样。
不是因为陆浩就是他自己。而是陆浩让他明白,人是可以全心全意爱着另一个人的,人与人的羁绊,并不是不堪一击、一文不值的东西。
陆浩是他梦里也不曾见过的、天真的、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奇迹。
若是阿浩离开他了……
他因陆浩濒死而昏迷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和陆浩本就是一人,如果陆浩去世,他自然也无法活下去。
那是灵魂之间的联系,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可即使如此,即使他会和陆浩一同死去,可一想到陆浩会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依旧觉得害怕。
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世界就不存在奇迹了。
或者说,仅仅是不能呆在阿浩身旁,无法感受阿浩的存在,就让他无比慌张。
等贺渊回过神,泪水已经无声滑落。
像是和父母走失的小孩子,就是单纯的害怕而已。
他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贺渊觉得自己这样毫无男子气概,可泪水无法控制地溢出眼眶。
他慌张地握住陆浩的手。
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能离开我。
别让我一个人啊!
他所握住的那只手突然微微一动。
贺渊下意识抬头。
黑发青年的睫毛颤动几下,深褐色的眼睛对上贺渊的视线,温柔得像旧时贺府花园里的小水潭。
“别哭啊,笨蛋。”
陆浩自幼习医,见过太多病痛生死,他并不那么畏惧死亡。
死亡代表未知,人们本能地会恐惧未知,可是对于陆浩来说,那个前方他见过很多很多次。
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并不觉得害怕。
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个巧合。
他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若他死了,洊至会照顾陆将军和梁氏,他没有后顾之忧。
唯有一件事,他觉得遗憾。
洊至,我……
贺渊见陆浩醒来,心底是无比欢喜的,可眼泪却落得更厉害了。
面对陆浩,他不需要坚不可摧。
他只是紧紧抓着陆浩的手,无声地大哭起来。
陆浩明白他的无措、明白他的恐慌、明白他的喜悦。所以他坐起身来,拥住贺渊。
伤口复又撕扯开来,痛入骨髓,失血加上中毒,陆浩也没有了多余的力气。
贺渊却不在落泪了,只是闭上眼,紧紧抱住他。
“阿浩。”他唤陆浩。
“我在。”
就够了,对贺渊和陆浩来说,不用多说,已经足够了。
贺渊心里是愿意一直这么抱着陆浩的,只是等情绪平复,贺渊也意识到陆浩此举必会牵扯到伤口。
贺渊轻轻放开陆浩,黑发青年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不知是虚的还是疼的。
陆浩左肩洁白的纱布上晕开了红色,需要重新包扎。贺渊心疼地皱皱眉,小心地在陆浩背后垫上软垫,他正准备唤搬山拿药,陆浩却先他一步开口,嗓音轻柔:“我睡了多久了?”
“大约三个时辰,我先给你包扎伤口。”
陆浩只是道:“讲讲今天的事吧。”
贺渊担心他的伤势,只是把昨日陆浩昏迷后的事大略说了,也没好意思提起自己自称陆浩的夫君。
贺渊说他也昏迷了的时候,陆浩眨眨眼,今日自己倒下的时候,确实隐隐觉得灵魂还牵扯着什么熟悉的事物,原来不是错觉啊。
陆浩亦是讲与他。
贺渊微微一笑:“同生共死,倒也不错。”
陆浩看着他,也笑了:“看来我得小心小命了,别拖你下水。”
贺渊浅笑道:“我倒是求之不得。”
陆浩也笑了几声,然后牵动了伤口,他疼得立马乖乖不动了。
陆浩伸出右手捏捏贺渊的脸,声音极轻:“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有点困了,再睡一会,你别担心。”说完,他几乎立刻靠着墙睡着了。
贺渊这才反应过来陆浩刚才是担忧他,硬撑着听完自己的事才睡去。
贺渊无奈地想,可你遇刺的经过还没说给我听呢。
他小心地调整了陆浩的姿势,让他睡在床上。贺渊看着陆浩发呆了一会,注意到陆浩的嘴唇干裂,才想起刚才自己竟没给他倒杯水。
既然这样……贺渊在陆浩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倒也不急着听你说,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一辈子。
御膳司,一个宫人面色阴寒地盯着面前的鱼羹。
仅剩的几个据点已经暴露,刺杀陆寺丞的计划也失败了,不过没关系,真正的计划顺利进行,何况昭皇陛下已经下了令,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虽然现在动手过于匆忙,但反正虎符之事总能查到他,他早晚要暴露,不如最后一搏。
那宫人呵斥旁边的小太监:“陛下的晚膳怎么还没准备好,怎么办事的,快去催!”
小太监慌张地跑走了,他看着手上的鲟鱼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只要打开纸包,把粉末倒进去就行了。
他自认为冷静,可手却颤抖起来。
为什么他会动摇?
没等他再次下定决心,背后大门却突然打开,黑压压一群人扑上来制住他,是当今的贴身侍卫。
他早该想到的,那位从来不信任任何人。
侍卫总领面无表情:“赵大人,陛下有请。”
赵进跪在齐嘉弘面前。
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只有侍卫总领死死按住他。
当今好似只是在处理一件稀疏平常的政事,淡淡道:“你一开始就是昭朝的人?”
赵进感觉不到恐惧:“是。”
恒帝时期,乾朝大规模清缴昭民,他当时不过十岁,看着父母死在大乹军队手里,在地窖里躲过一劫。
新任昭皇让他们这些孩子潜入乾朝各个地方,他格外机灵,被千方百计塞到那时皇帝的亲弟弟府里,还被委以重任。造化弄人,那个小皇子却成了九五至尊。
皇帝淡淡道:“便是杀了朕,还有六皇子、还有燕王、还有肃王,何况三皇子尚有皇子的身份。”
“三子失宠,六子年幼,燕王无权,肃王昏聩,天下大乱,我们才有机会。”
皇帝不知道信了几分,他看着手中奏折,向侍卫总领道:“最重要的暗子已经现身,那几个前朝据点可以动手了。前些日子寒了建威将军的心,此事让他的长子去办。”
侍卫总领知道皇上是在让他离开,他犹豫道:“陛下,贼子凶险。”
皇帝只是摆摆手。
赵进感觉钳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他好笑道:“你还真是看不起我。”
皇帝头一次听赵进直呼他为“你”,他也没生气:“你刚才下毒的时候犹豫了,所以此时也不会动手。”
赵进沉默片刻:“你倒是了解我,反倒是我,我还真以为你是信任我才放我出慎刑司,结果却派人时时盯着我。”
“朕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朕不信任任何人。”皇上问,“为何不杀朕?莫非你还真念着主仆之情?”
赵进嗤笑一声:“你若死了,谁来当皇帝,又是一场争斗,受苦的都是百姓。”他喃喃道,“我不恨乹朝,昭末,横尸遍地,民不聊生,有人来结束不好吗?我恨得是战争!”
他的语气骤然激烈起来:“昭皇只想着光复昭朝!他不会在意死了多少人,不会在意那些人是什么感受!不会在意那些人的亲人是什么感受!”
吾皇啊,您算了这么多,还是棋差一招,算不清人心啊。
皇帝摇摇头:“那逆贼也是荒唐,竟选了你来刺杀朕。”他嗤笑一声,“他当然不会在意,你真当我们是为了天下百姓斗争吗?说来只不过是齐氏和舟氏的私怨。”
赵进低头苦笑:“好一个私怨。”他半晌才道,“你是个好皇帝,不要让我觉得今日之事做错了。”
“能让昭朝遗民夸朕一句,朕倒也值了。”
赵进哈哈一笑。
皇帝表情渐渐冷下来:“那个所谓的昭皇到底是谁?宫里还有谁是你们的的人?刑部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赵进摇头不语,皇帝没了耐心,正准备让侍卫总领进来,赵进却突然口吐鲜血。
暗红色很快在干净无尘地金色地砖上蔓延开来,皇帝惊得站起身来。
他何时服的毒?
地上之人很快变成了一具冰冷老迈尸体。赵进和当今年岁差得不大,却显得比当今苍老数十岁。
皇帝终究流出了动摇的表情。
“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才叫赵雁。”
“不好听,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嗯……就叫进吧,前进的进,太子哥哥告诉我,人要往前看,一直看着过去是不能前进的。”
“……多谢殿下赐名,好名字,奴才很喜欢。”
第41章 41真相
贺院使从宫中回来的时候,贺渊正在给陆浩换药。
好在狱卒佩刀仅是为了防身,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陆浩的肩胛骨并未彻底断裂。但即便如此,伤口也算不上浅了。
贺渊见到贺院使,忙把手里的药放在边上,贺院使示意他不要说话,俯身给陆浩切脉。
随后父子两人齐齐向外间走,等确信吵不到陆浩了,贺渊才道:“爹,我此番贸然请求皇上放出陆将军,应当没有大错吧?”贺渊生怕自己鲁莽,少考虑了什么。
贺院使道:“你说是陆浩夫君一事,却是妙计,既破了局,也无后患。”
贺渊大惊:“爹你怎么知道的?”他还没说啊。
“在宫里听到宫人议论。”
贺渊没想到皇上把消息传的这么快,听贺院使如此说,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反正,我想着皇上不过是怕我们抢了他的位置,让他放心就是了。”
贺院使看他一眼,脸上带了笑:“怎么这么没出息。”
贺渊小声说:“我觉得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
贺院使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还有闲情问:“若是陆浩问起,你如何说?”贺渊“这”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向陆浩开口。
贺院使心里好笑,这傻孩子,此事皇上定会让人尽皆知,哪里能藏住呢?
他见贺渊实在窘迫,也不再打趣他:“皇上既然愿意放了陆将军,也就不会再追究了。只是陆浩和陆将军断绝关系之事是你说的,我怕他们父子的关系因此更僵了。”
事请已经发生,贺渊只好先把这件事暗暗记下。
贺院使问:“我观陆浩脉象无碍,他之前醒过来了吗?”
贺渊简单道:“他只醒了一会,我也没来得及问什么。”
“何必急着问案情,死里逃生,先好好安慰安慰他吧。”贺渊没想到一向正经的老爹会说这种话,但贺院使说得也很有道理。
贺渊又想到自己还没问爹的情况,忙问起贺院使在宫里可好。
贺院使这两日过得风平浪静,唯有那张纸条惹人深思,他把此事告诉贺渊,困惑道:“目前来看,此事背后是前朝,可前朝为何要对陆浩下手?又为何要提醒我?”
贺渊也一头雾水。
贺院使并未打算让贺渊回答。刚才贺渊告诉了贺院使昆咎可能是前朝之人,贺院使忙于求证,便摆摆手,示意让贺渊回去照料陆浩。
左肩一阵巨痛,陆浩被疼醒了。
还活着啊。
记忆断断续续地涌入脑海。
洊至!
陆浩睁开眼,贺渊果然在一旁。
两人目光相接,贺渊忍不住勾唇一笑,陆浩还没开口问,他就道:“已经晚上了,感觉好些了吗?”
陆浩抬起右手,示意贺渊把他扶起来。贺渊小心地扶着他的腰让他坐好,又递给他一杯水。
陆浩渴得厉害,但也只敢小口小口喝:“我没什么大碍,爹娘呢?”
贺渊接过杯子:“你还是别下床了,我去让搬山叫他们过来。”
“等一下。”陆浩拽住贺渊的衣袖。
贺渊立马转身问:“怎么?饿了?”
陆浩摇摇头:“不想吃东西,我只是想着明日再告诉爹娘吧。”
“也对,现在是晚了点。”
陆浩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笑笑:“只是想和你多呆一会罢了。”
贺渊怔了一下,觉得大脑嗡嗡作响,他呆呆地问:“是想和我独处的意思吗?”
陆浩轻笑一声:“是。”
于是搬山被使唤着送鸡汤进来,又很快被赶了出去。
贺渊躺在陆浩右侧,听他讲南狱发生的事件经过,听得贺渊冷汗涟涟。等陆浩讲完,贺渊迟迟没有反应,陆浩都以为贺渊睡着了,侧头看向贺渊,贺渊突然低声道:“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道歉?”
贺渊不敢抱他,怕碰到陆浩伤口,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陆浩其实大概能够明白,他反握住贺渊的手:“我们不是同生共死吗,我不会丢下你的,没什么好怕的。”他笑道,“虽然还是好好活着更好啦。”
贺渊撑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陆浩眨眨眼:“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我就是觉得你、啊不应该说是我自己怎么就这么善解人意呢?”
“脸皮真厚。”陆浩笑了几声,突然道:“洊至,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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